李少平望着那蜿蜒冗长的辎重车队,忍不住问道:“今日我看朔方军采买了如此多的熟铁与铜矿,莫非是因为本地无法自行产出?”
郭映点了点头,神色间带着几分无奈:“看起来是颇费周折,却不得不如此,我朔方军驻地并无象样的矿场,熟铁与铜料产量不够,必须向外采买,不过,无论官私,皆需经官方帐目流转。。”
正说着,周铁山捧着一碗热茶踱步过来。
这老儿今日穿得比往日更显精神,竟颇有几分边塞游侠的落拓气度。
他外罩一件深褐色鹿皮半臂,里头衬着浅棕色麻布圆领襕衫,腰间松松系了条旧牛皮鞶带,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利落。
李少平暗自思忖,这周铁山怕不是把银钱都花在行头上了。
周铁山笑着接话:“边军兵械的损耗极大,眼下虽无大战,可北方与西方散落着诸多部落,小规模冲突时有发生。”
他啜了口茶,继续道:“兵器必须锋利,就说箭镞这小物件,也需上好的钢材,虽说损坏的可以回炉修补,可若没有原料,便是巧匠也难为无米之炊。”
“更不必说边地多瘴疠,伤病频发,药材向来紧缺,塞外苦寒,鲜有蔬菜,将士易患痢疾,因此茶叶更是必不可少。”
李少平认真听着,心下佩服周铁山的老道。
这里头的门道,远比他想象得复杂,难怪大唐连年的军费开支如此浩大。
这么一想,一旦开战,真可谓银钱如流水般燃烧。
将士的性命固然摆在第一位,可那些装备、粮草、前期无数锁碎的准备……每一样,都是沉甸甸的耗费。
边塞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轻易穿透衣衫。
夜幕中的天空却澄澈如墨,漫天星子熠熠生辉,宛如一条横亘天际的璀灿银河。
三人捧着热气腾腾的粗茶,靠在车马店的柴火垛旁。
碗里升起的白雾在寒夜里格外清淅,李少平压低声音道:“河北道不仅盛产优质铁矿,还有潦阔牧场,加之经济繁盛、良田万顷,这条件实在太过得天独厚了。”
郭映嗤笑一声,茶碗在掌心转了半圈:“谁说不是呢?据探子回报,那位可没少四处采买物资,更招揽了众多能工巧匠,他想做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毕竟四海货栈那桩事,我们可是亲身经历过的。”
周铁山“咚”地将茶碗撴在地上,俯身用手指在黄土上草草画出一幅地图,在河北位置重重一点:“他娘的!范阳节度使辖幽州、蓟州,背倚燕山,坐拥整片河北平原,那儿有天下肥田铁矿!安禄山在营州、平州养着数万战马,他缺什么?他什么都不缺!”
他声音愈发沉厉:“他根本无需死守,北边的契丹和奚人早被打服了,如今全在他麾下听令!”
他的手指猛地转向西北,在尘土中划出一道深痕:“而我们朔方军,身后是泾渭河谷,我们要防的,是河套草原上突厥、回纥的狼崽子,与范阳相比,我们才是真正镇守着大唐疆土和黎民百姓的防线!”
两方节度使的任务居然差距如此之大,李少平听得入了迷
周铁山用刀鞘在沙地上唰啦划出三道深沟:
“若论常年见血的,天下不过这三家——”
“安西军!镇守西域四镇,东抗吐蕃,西拒大食,在万里黄沙里跟异族厮杀数十年,个个都是在血水里泡出来的老兵。”
狠狠戳进第二道沟:
“其次便是我们朔方军!突厥、回纥、党项,哪个不是喝马奶吃生肉长大的狼崽子?”
最后一道沟划得飞沙走石:
“再就是陇右军!他们卡在吐蕃人东进的咽喉,大小勃律、石堡城,哪座关城不是用尸骨垒起来的?这三支兵马,才是大唐真正用血喂出来的边军!”
郭映愤愤地低吼:“真他娘的憋屈!我们西部北境的将士正与敌人浴血拼杀,那家伙却躲在后面包藏祸心,偷偷壮大!”
几个男人围坐在火堆旁,话说到这个份上,情绪都有些压不住了,郭映的嗓音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行了,郭映川,”李少平连忙按住他,“你这声量,不如直接召集全军东进去打范阳算了,反正传到人家耳朵里,效果也差不多。”
郭映这才猛地收声,胸口起伏着,压低嗓子急促道:“我他娘的……是真想去!”
周铁山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子一矮,疾步窜到旁边一辆大车的车轮后,猛地揪出一个黑瘦少年。
他提着那周顺安的耳朵,把人拽到火堆前:“好小子,在这儿猫了多久?一声不吭,连喘气都憋着,你想干啥?做贼呐!”
周顺安耳朵被揪得通红,却紧咬着唇不吭声。
直到听见“贼”字,他才猛地抬头:“我不是贼!我就是……就是想多听点事!”
周铁山冷笑:“听事?听去给谁报信?”
“我不是探子!”周顺安猛地挣脱他的手,眼框瞬间红了,“我哥……我哥周顺全,三年前说要去朔方军为国效力,就在辎重营!你们去查,名册上肯定有他!”
他声音哽咽起来:“去年冬天,驿使只送来失踪两个字……我娘当场哭瞎了眼,我爹一口气没上来,瘫在了炕上。”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他用过的刀、穿破的衣,都没捎回来一件!”
“我们是庄户人家,能上哪儿打听?只能我自己来……来找我哥,看他到底还在不在了……”
周铁山一时语塞,有些不自在地粗声道:“行了行了,哭哭啼啼的,象个大姑娘家!既然都姓周,老子就勉强替你打听打听!”
周顺安猛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只有肩膀还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斗。
“我不哭!”他脖颈上青筋凸起,一字一顿道,“我娘说过,周家的人流血不流泪!我哥要是真没了,我就顶他的位置继续扛;他要是还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我也要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回来!”
他忽然挺直了脊梁,声音里带着一股倔强的骄傲:“再说了,能堂堂正正说一句‘我是朔方军周顺安’——这本就是一辈子的荣耀!”
夜风卷着黄沙呼啸而过,刮得车马店檐下那盏气死风灯剧烈摇晃。
骆驼圈里传来几声牲畜的响鼻,夹杂着草料特有的干涩气息。
这一夜,李少平只睡了个囫囵觉。
在混沌的梦境间,他模糊地想: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念想。
大唐的百姓,骨子里都有一股不肯弯折的硬气。
天光未亮,他们便要启程走最后一段——从庆州到灵州,这最后的二百五十里路,被公认是最艰难的一程。
周铁山望着前方苍茫的土塬,咧嘴一笑:“能走完这条路的人,已经算半个合格的朔方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