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程路,是从长安直抵邠州。
一百三十里路,须在第三日暮鼓敲响前,赶到这座关中北大门的军镇。
队伍沿着渭水北岸的官道向西北行进,道路平坦,两旁清一色栽着高大的柳树,浓密的绿荫连绵不绝。
左手边是汤汤东流的渭水,河面在骄阳下泛着碎银般粼粼的波光。
右手边则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农人们正弯腰挥舞镰刀,在金色的麦浪间起伏。
空气中弥漫着麦秆被割断后散发的干燥甜香,确实如李长源所说,这是踏实的、能让人吃饱的香气。
正午时分,众人就在路边简单用了胡麻饼,佐着酱瓜菜下咽。
十五个新兵被晒得嘴唇爆皮,连话都懒得说。
周顺安晒得更黑了,闷不吭声,只顾埋头猛啃分到的胡饼。
李少平瞧着他那又黑又瘦的模样,倒象是从军前就没吃过几顿饱饭。
张蛮奴还有心思调侃两句:“哟,店主人可还适应这从军的日子?”
李少平还没答话,那孙三郎——本名孙荣,便酸溜溜地接茬:“你们没瞧见他的水壶和靴子?自然跟我们这些粗人不同,哪会象我们这般受累。”
李少平心中暗笑。
这两人,一个在体力上没胜过他,一个在算学上没比过他,莫非是心态失衡了?
张蛮奴嗤笑一声:“可不是嘛,自然高贵的紧。”
李少平笑道:“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谁还比谁高贵了?这水壶确实好用,待会儿若是遇到卖醋的,我打来请二位兄台尝尝鲜。”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路边一家旅店歇脚。
厅堂里,众人捧着粗陶大碗,碗里盛满热气腾腾的羊汤面片,就着酸爽的醋芹,吃得满头大汗。
李少平起身走到灶边,将一串铜钱“啪”地按在案上,对忙碌的店小二扬声道:“给这些兄弟每人添一角酒。”
他转身对着众人笑道:“诸位兄弟同行同止,往后战场上便是过命的交情,今日我请酒,不为别的,就盼咱们这十五个从长安出来的性命,都能全须全尾地挣个前程回来。”
浊酒的酸涩混着羊汤的暖意,在每个人喉头滚过。
张蛮奴和孙荣对视一眼,脸上虽还带着几分不自在,却也没再多言。
这趟行程远比李少平想象的要艰难。
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长安,他都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
现代时兴徒步,他也参加过,结束后总要休整三四天才能缓过劲来。
可在这古代,根本没有休息的说法。
他这才真切体会到古时行军打仗的艰辛。
迁徙实在太难了,若是士兵在路上就把体力耗尽,连行走都困难,还谈什么与敌人厮杀?
食物和水源更是至关重要。
上阵拼杀其实只是最后一步,前期的准备才真正大过天。
咬着牙撑过一天又一天,六日后进入泾州地界,眼前风光已是另一番天地。
走了整整六天,眼前景象彻底变了样:四野都是荒凉的黄土高坡,沟壑纵横,浑浊的泾水在的河谷里奔腾,而山脊上开始出现烽火台。
王卯用马鞭指向烽火台,声音粗粝:“看见没?从泾州往北,每十里一烽燧,每三十里一军堡。”
泾河河谷是从陇东高原进入关中平原的唯一一条平坦的信道,任何从北方或西北方来的敌人,想要大规模入侵长安,几乎都必须先攻占泾州。
因此这里的烽燧军堡格外密集。
浑黄的天地间,那些烽燧沿着山脊一路向北延伸,直到隐入苍茫。
他们也开始了最艰难的一段路途,从泾州到庆州,大约二百六十里的路途。
行军路线不再是平坦的河谷官道,路在千沟万壑间反复折叠。
方才还在三十丈深的河谷底踩着滚烫的砾石滩,转过山坳就要攀上坡度徒峭的黄土梁。
正午的日头直射在寸草不生的黄土坡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李少平每一次抬腿都感觉小腿肚在打颤,背囊越来越沉,汗水淌进眼里又涩又疼。
第七日正午,当他们终于拖着灌铅的双腿爬上最后一道山梁时,远处庆州城的土黄色轮廓赫然出现在塬面上。
整个队伍爆发出嘶哑的欢呼,几个新兵直接瘫坐在黄土地上。
眼前这一切,就是最真实的答案,是那史册兵书上“急行军”三字背后,被一笔带过的千钧重量。
实际情况就是这般艰难,上位者一道军令,底下儿郎便要跑断肝肠。
这还只是跋涉之苦,那牵动三军的粮草转运、器械损耗,更是足以拖垮一国的难题。
直到此刻,李少平才真真切切地懂了,为何兵家之事,务必要慎之又慎。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越过庆州城那在风沙中屹立不知多少年的斑驳土墙,投向更远方。
北边的天空泛着灰黄,城墙下稀疏的麦田与远处无尽的荒漠犬牙交错,枯死的胡杨斜立在田埂旁。
天上挂着浅浅一弯月亮,这已经是西北的月了。
辎重车队也到了极限,这次运输的东西并不少,主要是熟铁与铜料、弓弩筋角、药材茶叶,整段路程,已经从马匹换成了骆驼。
他们这批新兵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押运。
队伍来到了官营的车马店,一进那黄土围子,喧嚣和牲口气味便扑面而来。
他们领到的歇脚处是一个的窑洞,里面是一个能挤下五人的大通铺土炕。
伙夫抬来一口黑铁锅,混浊的羊杂汤冒着腥膻的热气,浮着零星的油花。
众人围蹲成一圈,就着当地特产黄馍馍,捧着各自的陶碗喝汤。
这算是他们近期吃的最好的了,这羊骨杂碎汤膻味虽然重,但里面有不少羊杂碎和沙葱,粗盐和干花椒又足,也是很有滋味了。
饭食过后,大桶里煮开的粗茶梗翻腾着热气,王笙歌正用一把大木勺,将深色的茶汤舀进一排排粗陶碗里。
她这些日子一直跟着辎重车队行动,虽同样辛苦,但比起李少平这些全靠两条腿跋涉的人,终究是好上许多。
虽说是六月天,但这黄土高原的夜风一起,便带着浸人的凉意。
一碗滚烫的粗茶下肚,驱寒解乏,顿时成了最受欢迎的东西。
郭映清点完物资,招手叫李少平过来记录。
他看着李少平有些疲惫的神色,不禁笑道:“如何,这一路走得可还畅快?”
李少平此刻是彻底明白了,当初那官吏为何会诧异他一个商贾子弟竟要主动前往边关。
这份艰苦,确是无法想象的。
他笑道:“当真畅快之极,之前实未想到,行军竟能艰辛至此。”
郭映闻言,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是啊,很艰苦。”
他声音低沉了些许:“父亲曾说过,行军打仗,十成的力气里,倒有七成是用在这路上,弓马纯熟、刀枪拼杀,那是明面上的功夫,可真正的较量,更多是暗处较劲。”
他望着远处隐入夜色的山峦轮廓,轻叹一声:“这路上消磨掉的力气,远比在战场上挥刀十倍更多,脚底磨穿、肚里缺粮、身上发寒……每一样都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