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轩说着,便从袖内的暗袋中摸出一张卷得细细的纸条。
李少平接过展开,只见上面一行字迹:“守义非愚节,临难当权变”。
李少平不由想起史书所载,那张通儒在安禄山攻陷洛阳之后,官拜右相,一时权倾朝野。
他是知道的,安禄山素来爱招揽那些落魄文人,帐下谋士如高尚、庄严等人,皆是如此出身。
更关键的是,安禄山对他们极为信任。
当初谋反之事初起时,唯有这几名近臣知晓内情,连史思明与麾下将士都还蒙在鼓里,只当是奉了密诏进京清君侧。
李少平指尖轻抚纸条上夫子那熟悉的笔迹,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可我总觉得,夫子心里其实放不下这些,正因深受孔孟之道浸染,他才如此纠结,想看看旁人面对同样境地会作何选择,他是个被圣贤书浸透了骨子的人啊。”
杜文轩沉吟片刻,接话道:“你说得不错,我与他相交比你们都久,深知他素来崇敬孔圣人,早年更将孔孟之道奉若金科玉律。我虽也尊儒,但每逢遇到难以通透之处,总不免流露出几分疑虑。每逢这时,夫子便会动怒……从前我只当他是嫌我愚钝,如今想来,他气的原是我的质疑本身。”
李少平轻轻点头,转而问道:“他们找你了?怎么说?”
杜文轩微微一笑,带着几分自嘲:“说我即便应试,也绝无登第的可能,五姓七望不会给我这等寒门子弟出头之机,这些……我何尝不知?本也只求个末榜功名,能在仕途上寻个立身之所罢了。”
李少平追问:“那你如何回应?”
杜文轩压低嗓音:“他们还邀我同往北方效力,我不好明说欲投朔方,只推说心灰意冷,不愿赴试了,实则……”他声音更轻了几分,“既知他们存了反意,我杜文轩再盼功名,也不愿落个千古骂名。”
李少平闻言一怔,抬眼直直望向杜文轩的眸子。
他忽然明白了。
先前他一直想不通张通儒为何那般极端,因为他本人不是深受孔孟之道浸润的儒生。
可杜文轩不同,他与张通儒才是一类人,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正统书生。
直到此刻,李少平方才真正懂得张通儒当年的顾虑。
仁义礼智信……这些字字千钧。
张通儒既怕遗臭万年,又渴望建功立业,两种念头在他胸中撕扯,最终竟将从前笃信的一切尽数推翻。
他惶惑了,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杜文轩唇角浮起一抹浅笑:“朔方自然是要去的,我料定,若真天下大乱,朔方军必成中流砥柱,更可能笑到最后……少平,今日与你交心,莫嫌我说话市侩。其实细细想来,我倒有几分理解夫子,机遇临门时,就该牢牢抓住,总强过‘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若因畏首畏尾而蹉跎一生,岂不更可悲?”
六月的热风裹着马蹄声疾驰而至,时光从不为谁停留,就这么滚滚向前奔涌。
长安底坠入了一片溽热而丰饶的绿意里,前几日还开着细碎的淡黄花穗,风一过便簌簌地落,沉甸甸的绿,几乎要滴下墨来。
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漏下,在地上印出晃动的光斑,又被往来车马的轮蹄碾得细碎。
男人们穿上了葛布或的苎麻的轻透衣衫,女子们换上单薄素罗襦,提着盛满井水凉湃瓜果的竹篮,说笑着便涌向了乐游原上去游玩。
这日他们一家人也前去了乐游原。
野草翻涌着银绿色的波浪,丛丛野艾散出清苦香气,几个总角孩童正追着竹蜻蜓疯跑。
寻了棵老树放下竹篮,娘亲展开洗得发白的青布,将那只粗陶罐从篮中取出,揭开油纸封口,乌梅经井水湃过后的酸甜气息便飘散出来。
槐花糕得松软莹润,旁边摆着关中本地盛产的玉黄子李子,最是酸甜可口,杏子制成的杏脯是金黄油亮。
穿原风忽地掠过,原下整座长安城的屋顶在午后天光里浮沉。
李少平靠在老树下,吃着酸甜的李子,在心里默默给长安告别。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就生活的地方,亲人、师友、街坊……从一开始蒙着面纱的“古人”,变成了无比鲜活的“人”。
娘亲轻轻地为他扇着扇子,穗儿在旁的草地采摘着鲜花,用小麻绳绑了起来,又簪在她和娘亲的发髻上。
如此静好的岁月。
李少平在心中默默许愿,在一切平定后,还能和家人一起回到永平坊,还能一起来乐游原。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五月的最后一日,李少平亲自将家人送上了马车。
这一路的行程他早已安排妥当,每日只行半日便歇息,沿途皆有相熟的镖师护卫,图的就是个逍遥安稳。
家眷们将取道商于古道南行,马车行至城东南的灞桥时,正值晨光熹微,两岸垂柳如烟。
他信步走到桥头,折下一枝青翠欲滴的柳条,轻轻递进车窗,送到强忍泪光的母亲手中。
他展颜一笑,笑容在晨光里格外明亮:“娘,您看这柳枝年年返青,今年绿,明年只会更绿,终有一日,待这柳枝再青时,孩儿定会亲自接你们回家。”
车队缓缓驶过石桥,最终消失在古道扬起的轻尘中。
望着渐渐平息的烟尘,李少平知道,人生的这一页已然翻过,而他自己的路,正要开始。
六月初,王卯传来消息,是时候动身了。
此行要求轻装疾行,没有那么多马匹可供调配,毕竟他们在长安招募的这些士卒,多少也带着些充场面的意味。
正巧有一批军用辎重车队同期开拔,李记杂货铺打造的竹雷也在这次押运的物资中。
郭映特意告知李少平,他可以随车队乘坐马车,规矩没那么严。
也可与自己及周铁山一同骑马前行,那样自是轻松自在许多。
李少平思忖片刻,却含笑婉拒了这番好意。
在长安当脚夫的那段日子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想看清真实的世相,便要先融入其中。
徜若一开始就高高在上,终究只会落得个纸上谈兵的下场。
他决定与其他新兵一同出发。
启程那日清晨,李少平背起简单的行囊。
包袱里是两套换洗的麻布军服、一双备用的靴子——娘亲亲手纳的千层底鞋垫妥帖地垫在靴中。
还有铜钱,一柄贴身匕首,以及李长源相赠的那只扁皮水囊,那水囊形如弯月,正好可以贴挂在腰间。
平安符袋里装着各式零碎物件,穗儿那天采摘的野花早已风干成束,细细缝在了布袋内侧。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长安城北开远门外,正是这般送别景象。
他回首望向巍峨的长安城郭,最后一眼。
再会了。
至此,眼下只剩下脚下无尽延伸的黄土官道,与头顶六月流火般的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