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啊,小时候有次家里失火,有个仆妇被烧死了,她受了惊吓,耳聋声哑了,后来双亲去世,她说与其嫁到别人家受人作弄,不如跟着我做一些事,至少能自己做主。”
李少平喝了一口那沁人心脾有槐花香味的茶。
王卯笑道:“她医术还不错的,所以我就让她一直跟随着我,对于一些伤口缝合、疫病的治疔她都懂一些。”
李少平放下陶碗,认真说道:“原来如此,身逢大变而不自弃,反能潜心学得一技之长以自立,王娘子这份心性,实在令人敬佩。”
他略一停顿,话语愈发恳切:“在这长安城中,多少健全之人尚且浑噩度日。王娘子虽处无声之境,却比许多耳聪目明之人活得更通透,更有风骨,医者仁心,能救死扶伤,便是大功德,法直您有这样一个妹妹,确是福气。”
王卯闻言,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是从眼底漫上来的笑容。
他重重一拍李少平的肩膀:“好!李兄弟,你这话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旁人要么可怜她,觉得她二十二岁不嫁人是没人要了,也要么觉得不合礼法,只有你,看到了她自个儿的本事和志气!”
这下真是推脱不过去了,王卯非要拉着李少平在这天训练后去喝酒。
这人喝酒可是有一手,拎出来的不是长安常见的葡萄酿,而是一坛泥封厚重的烈酒。
拍开泥封,一股浓烈辛呛的酒气直冲出来,竟带着边塞的风沙气。
王卯将两个海碗斟得满满:“朔方带来的‘烧春’,比那些甜滋滋的玩意儿够劲多了!”
他仰头便灌下半碗,抹了把胡须上的酒渍:“在边关,冬天就靠这玩意儿活命,一口下肚,从喉咙烧到肠子,什么寒气都驱散了!”
李少平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大口,顿时觉得一道火线从喉间直坠丹田,呛得他眼角发红,却当真痛快。
“好酒!”他忍不住赞道。
王卯哈哈大笑,又给他满上:“能喝这酒的,都是真汉子!来来来!”
离别的日子只剩最后十天,李少平家中弥漫着难以言说的哀戚。
林菀娘、冯嬷嬷和李穗儿日日忙个不停,变着法子准备各色佳肴。整日里鸡鸭鱼肉从不间断,灶间永远飘着诱人的香气。
就连平日鲜少下厨的李长源,也破天荒地亲自为儿子烧了两道菜。
李少平每日操练归来已是深夜,推开家门,总见一家人静静坐在堂屋等侯,满桌饭菜丝毫未动。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热流,故作轻松地坐下,温声劝着家人一同用饭。
全家人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脆弱的平静,谁也不愿捅破那层窗纸。
唯有母亲眼底时常泛起的水光,悄悄泄露了深藏的不舍与忧心。
这乱世之中,从来没有什么来日方长。
死亡往往不期而至,尤其对那些心怀抱负之人而言,生命更是脆弱如烛。
上天从不会给你与挚爱从容道别的机会。
待到噩耗传来时,血肉早已腐朽,白骨已然脆弱,连魂魄都快要散尽。
那曾经温热的躯体、搏动的心跳、含情的眼眸,终将归于虚无。
这日黄昏,李穗儿在院门口拦住了训练归来的李少平,一双杏眼红肿得厉害:“大哥哥,你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朔方?”
李少平闻言一怔,放缓了语气:“穗儿,边关苦寒,不是女儿家该去的地方,你且安心随爹娘南下。”
“我都打听清楚了!”李穗儿急急扯住他的衣袖,“朔方军镇里有不少眷属,我能在那里浆洗缝补,做些杂活,我虽个子小,可力气不小,绝不会拖累你的!”
见李少平仍是摇头,她带着哭腔道:“家中银钱安排、南下路途,这些你都打算好了,可曾问过我的意愿?”
“你今年才十三……”
“就满十五了!”穗儿哽咽着打断,“我只是生得矮小,可早就不是孩子了!”
李少平轻叹一声,抬手替她拭泪:“军镇终日刀兵相见,不是你的归宿,听话,随爹娘去江南。”
“可是……”
“不必再说了,”李少平语气温和却坚定,“娘亲为你备了三十贯嫁妆,江南富庶安宁,你在那儿能平安长大,觅得良缘,何苦要去边关受苦?”
说罢,李少平转身离去,只留下李穗儿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杜文轩那边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日在茶肆里,两人临窗而坐。
伙计端上来两只素净的白瓷盏,盏底沉着些许碧绿的茶末。
紧接着,另一名伙计提来一壶滚水,当着他们的面,将热水高高冲入盏中,再用一枚竹筅飞快地搅动。
刹那间,清冽的茶香随着水汽蒸腾而起,盏中碧浪翻涌。
“客官,请用痷茶,”伙计躬敬道,“此法最能得茶之真味,清心涤烦,正合当下时节。”
李少平端起茶盏,只见汤色清碧,入口虽微苦,但回味甘爽,这股清新,仿佛将初夏的凉风也一并饮入了腹中。
杜文轩认真地告诉李少平:“我要和商队一起北行,总归是要从军的,不如和你一起去朔方……这长安已经没有任何我留恋的事物,看到这里的青石板路,我心里唯有无尽苦楚……有时我仿佛还能听到阿姐在我书房外唤我吃饭。”
说到这里,又想到姐姐和外甥的死亡,杜文轩又忍不住眼角一红。
“还有,少平,谢谢你,不光是你为我垫上的钱——那钱我自会还上,更是你鼓励了我,让我没有就此沉沦下去。”
李少平轻声道:“不必谢我,文轩,你靠自己走出来的。”
杜文轩一笑,又说道:“昨日我去了趟村学,走之前想去看两眼,我是跟着张夫子学习时间最长的学生了,少平,我居然还在门右边的青砖下找到了钥匙,我进去了,在那书架上,只看到只剩下一本书。”
“什么?”李少平心头起疑。
杜文轩顿了顿,眼中泛起复杂的神色:“是《春秋》,书中齐庄公被弑的那一页,夹着一页夫子亲笔注释,写的是‘守义非愚节,临难当权变’。”
“还有,少平,他们有人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