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平只觉得浑身发冷,杜文轩的每一句话都象冰冷的棘刺,深深扎进他的心口。
张通儒简直是丧心病狂。
此人分明是要用最狠毒的手段,生生折断他们的傲骨。
李少平甚至觉得,这人简直象是在进行一场残酷的世情实验,冷眼旁观他们这几个学子在绝境中会如何挣扎。
待杜文轩哭得声嘶力竭,李少平才轻声劝道:“杜兄,文轩,你向来最敬竹子的风骨,你看那翠竹,纵使地上部分被砍去,看似枯死,但它真正的生机却深埋地下,只要根脉尚存,待到春来,新笋自会破土而出,再长成亭亭翠竹。”
听了这话,杜文轩猛地从脏污的袖间抬起头,怔怔地望向李少平,眼中闪过一丝震动。
见他听进去了,李少平正色道:“眼下当务之急,一是速去报官;其二,我很快便要前往朔方参军,文轩兄可愿与我同行?以你的算学之才,在军中必能大展身手……”
杜文轩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李少平扶他起来,认真地说:“这样吧,我们先去找医人看看你的手,伤口若不及时诊治,只怕会感染恶化。”
医馆里,李少平替他付了诊金,杜文轩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只是痴痴地望着自己包扎好的手:“这手……往后还能执笔吗?曾经我还想着像祖辈一样为官,哪怕只是个芝麻小官,我也想做点实事,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命运为何要如此待我?”他一声苦笑。
李少平温声道:“或许,它是在驱赶你走另外一条路。”
杜文轩点头:“少平,你说我还能用算学去朔方军?可是失去了食指的人,他们还会要吗?再者,他们这月的募兵已经结束了吧。”
李少平说道:“你若愿意去,可以与我同行,朔方军常年募兵,不受时限,我们还有一个月才动身,文轩兄,军中对待懂算学、识文断字之人向来宽厚,你定能胜任。”
杜文轩听了他的话,沉思良久,终究是沉沉点头。
小弟的身体逐渐硬朗了起来,这也是一年中长安最为和暖美丽的时候,柳枝绿树成荫,在暖风中招招摇摇。
周铁山给自己的镇远镖局找了个新的镖头,他也去朔方邸挂上了名头,届时会一起动身。
他开始教李少平枪的使用方法了,“上了战场,一寸长,一寸强。”
周铁山演示完毕后,认真道:“别光用手臂去捅,你得把全身当成一张弓,脚是弓背,腰是弦,肩膀和手臂就是射出去的箭,心里想着要扎中那个点,整个身子把力送出去,枪尖自然就到位了。”
终于练累了,两人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喝茶。
周铁山打开罐子,一股清新微苦的草木香气飘了出来。
“练得一身火气,喝点这个,泻火。”
只见罐底沉着些嫩绿的新茶芽,上面浇了一层薄薄的清浆水,周铁山用木勺将茶与浆水拌匀,舀了两碗。
李少平接过,入口是浆水温和的酸冽,随之新茶的清苦便在口中弥漫开来,也是奇特。
李少平问道:“师父,我一直想知道,一个有资历的边军,抵得上多少个内陆府兵,又抵得上多少个普通男子?”
周铁山放下陶碗,他用粗糙的手指蘸了点洒在石台上的浆水,在台面上画了三个大小不一的圆圈。
“你这么问,算是问到根子上了。”
他指着最小的圆圈:“这是普通男子,或许有把子力气,但没见过血,战场上擂鼓一响,腿肚子转筋,十成力气使不出一成,三五个人凑在一起也是任人宰割的羊。”
他的手指移到中间那个圈:“这是内陆府兵,操练过阵型,听得懂金鼓号令,若结阵而战,一个边军想破阵也需费些周章,但若各自为战……”
他摇摇头:“边军能象杀鸡一样宰了他。”
最后,他的手指重重按在最大的圆圈上。
“至于朔方、陇右这样的百战边军,他们是在血水里泡出来的狼,两军对垒,一个边军结阵能挡五名内陆兵,若是普通成年男子,更可以以一敌十。”
他抬眼盯着李少平:“知道差别在哪吗?不仅仅是力气和阵型。”
他戳了戳自己的心口:“边军眼里有杀气,他们杀人就象农夫割麦子,是营生,是手艺。”
这番话让李少平震撼不已。
边军的强,他是知道的,但如此真实地听周铁山说出来,还是很震撼。
叛乱一起,安禄山的士兵就从河北直下,一路上势如破竹,寻常内陆府兵根本就完全不是对手。
封常清在洛阳临时招兵,草草训练出的新兵和老兵一起,也完全无法和叛军对垒。
“还有个说法——”周铁山的声音突然压低,“三茬,一个新兵要经历三次大战,看着同袍像麦子般倒下三茬,还能握紧横刀,才算真正的边军。”
李少平沉沉点头:“新兵下得手,就已经是很强的突破了”
眨眼间,四月的春光转瞬即逝,槐花的甜香尚未散尽,朱雀大街的槐荫一日浓过一日,坊间食肆的冰湃蔗浆开始取代了滚烫的煎茶。
李少平的身份已经从商人子换成了朔方军新募士卒李少平。
五月伊始,他们的训练也跟着开始了。
王卯完全不留情面,每天都是累死人的训练,身负三十斤粮袋跑,掉队还要加跑。
头顶初夏已显毒辣的日头,一站便是半个时辰,也不许丝毫晃动。
王卯冷硬的声音在队列中回荡:“战场上,军令让你守在这里,腿软了,就是死!”
王卯不教花巧,只练三式:劈、砍、撩,每日对着裹铁草桩挥刀千次,直至虎口崩裂,鲜血将刀柄浸得湿滑。
他穿梭其间,不时厉声呵斥:“没吃饱饭吗!你这刀是在给敌人挠痒痒?!”
半月下来,这群新卒个个被操练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倒头便睡,连梦都来不及做一个。
王笙歌笑着走来,发给大家冷茶喝,对着李少平轻轻点头。
休息时,王卯跟李少平闲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