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队列末尾那个瘦小的灰色身影正拖着比人还高的沙袋,一步一挪地往前挣扎。
这少年显然出身农家,身量单薄,肤色黝黑,那张朴实无华的脸庞在人群中再普通不过。
此刻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斗,眼框通红,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断滚落,在土地上溅开点点深色。
“快些!要超时了!”王卯的吼声如惊雷般炸响。
那黑皮少年一听这声音,小腿抖动地更厉害了,眼里流出两滴血。
这是毛细血管都破裂了,这少年看来也有不得不去当边军的原因,此时已经是穷尽了自己的力气。
王卯这一催促,少年生怕时间不够,就更着急了,两步快走,小腿肌肉却又不受控制,霎时间膝盖一软,就要跪在地上。
人群传来惊呼,这少年硬生生止住了,低吼一声,满脸的汗水都被震落,却又靠毅力撑了起来。
他咬紧牙关,走完了这几步,终于是越过白线,将货物扔下。
王卯赞许地点头笑道:“不错,周顺安,可以啊!不仅坚持到底,还没被旁人扰了心神,确实难得!”
周顺安胸膛剧烈起伏,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听得王卯这番夸奖,眼中顿时闪过欣喜的光芒。
王卯环视众人,朗声宣布:“所有坚持到最后的,这一关都算通过了!”
原本二十六人参加选拔,单是这体魄关就刷下去七个,如今场上只剩下十九人。
接下来考的是视辨之能——三十步外立着木牌,上面用各色圆点作标记,只需报出共有几种颜色、多少个圆点便算过关。
这年头难得有人患眼疾,这一关只淘汰了一个辨色有碍的。
最后一关考的是兵器,就横刀、木枪中选择其一,对着一个木头桩子砍去,根据深浅去进行评判,看的不是花巧,是发力与架势。
大多数人选择了更易发力的木枪,李少平却拿起了一柄横刀。
周铁山数月来近乎残酷的捶打,此刻尽数融入他身体的记忆里。
他没有象其他人那样助跑、大喝,而是静立桩前,呼吸间,腰腹骤然发力,带动肩臂,手腕一抖。
只见一道冷冽的弧光劈下,“噌”的一声轻响,声音利落,干脆。
收刀,后退,一气呵成。
见那道斩痕深足寸馀,切口平滑如镜,不仅仅是力气大,更是发力极度凝聚、毫无散泄的体现。
“好刀!”老卒忍不住低喝一声,看向李少平的眼神已彻底不同,“小子,练过?”
李少平抱拳,平静回道:“拜师学艺过。”
法直官踱步到近前,摸了摸那光滑的切口,又深深看了一眼李少平:
“发力凝于一线,是个使刀的好料子。”
他顿了顿,高声宣布道:“李少平,甲上。”
那方脸汉子的顺序这次在李少平之后,眼见李少平大出风头,他似是牟足了劲,恶狠狠地瞪了李少平一眼,便气势汹汹地提起那杆木枪,大步走向另一个木桩。
他与李少平的沉静截然不同,整个人尤如一头被激怒的蛮牛,也不见多么花巧的架势,只是将全身力量拧成一股,腰身一旋,借着这股拧转之力,将那木枪直刺而出。
枪头深深凿入木桩,竟让木桩从中部猛地炸开一片蛛网般的裂纹,木屑纷飞。
他收枪而立,胸膛剧烈起伏。
那监考的老卒瞳孔也是一缩,上前检查后,高声报道:“张蛮奴,力道甲上!”
这一轮所有乙上的弟子都通关了考核,最后总共是十四人。
最后,王卯笑道:“你们都是我大唐的好男儿,考核主要环节到此结束。现在最后的环节是文本算学,自愿考核,方才被淘汰者也可参与,文本算学考出成绩到达通八以上,可做帐下任文书小吏,通六可补入辎重营,管理帐目、物资,为一等辅兵,通四及以下视为无用!”
有三人站出来接受考察,李少平觉得闲的也是闲着,不如去做题试一下自己的水平。
文本题和算学题各有五道,题目由易到难,最后两题李少平着实认真思考了一番。
日头近午,考核已毕。
这次判分的是个老吏,板着一张长马脸,一丝不苟地批阅完了所有的试卷。
老吏拿着试题走到他们面前,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地宣布了起来:
“赵四,文本三粗’,算学二粗通,合计通二五,不合格,维持原判。”
那叫赵四的青年闻言,脑袋彻底耷拉了下去。
“钱五,文本一通三粗通,算学二通一粗通,合计通四,不合格,维持原判。”
钱五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吏看向第三人,语气平淡无波:
“孙三郎,文本三通二粗通,算学一通四粗通,合计通五,准予补入辎重营!”
孙三郎脸上瞬间迸发出绝处逢生的狂喜,激动得拳头紧握。
最后,老吏的目光落在李少平的试卷上,那张古板的长脸上,竟罕见地松动了一丝纹路。他抬起眼,看着李少平,声音也提高了些许:
“李少平,文本四通一粗’,算学五通!九题全通,一题粗通,合计通九五!”
这骇人的成绩一出,不仅孙三郎和另外两名淘汰者猛地抬头,满脸震骇。
就连一直抱臂旁观的法直官王卯,也倏地睁开了半眯的眼睛,目光如电般落在李少平身上。
“通九五……”王卯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看着李少平,最终缓缓吐出一句话:
“商人子?呵,倒是埋没了,你这成绩,够格去节度使帐下做个典签书吏或仓曹参军事下属了。”
王卯踏步上前,目光扫过场中青年,声调依旧冰冷:
“尔等成绩已录,去留与否,已做定夺,入选者,三日内自有文书送达,五月初一,入选者就来此地训练,六月初你们同我一起去朔方,都散了!”
整个过程高效迅捷,如同王卯本人一般,冷硬如铁。
这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下来,李少平都没想到自己的考核成绩会这么好。
这些来考核的青年走出了考场,但见暮春的午后,阳光通过新绿的槐树叶,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一位身着天青色窄袖襦裙的女子正站在不远不近处,臂弯间松松搭着条月白帔子,手里提着食盒,踮脚朝这边张望。
李少平抬眼望去,微微一愣。
那女子也认出了他,清秀的脸庞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唇角弯起浅浅的笑意。
原来正是上元节那晚,李少平曾为她挡开香炉的听障姑娘。
王卯大步迎上前去,嘴里嚷着:“哎哟,阿笙,早说过不必这般费心,你哥哥一个粗人,吃什么都一样……”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妹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欣喜地望着李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