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想来是这两日他不在家时,已有官吏上门查问过。
这事既已瞒不住,不如就趁此机会说开。
“娘,时局眼看就要乱了,儿子决定从军了。”
林菀娘跟跄着走到李少平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泪水浸湿了她的睫毛,鼻尖和眼框都泛着红。
“可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声音发颤,“朔方……那么远!这天下不缺你一个当兵的啊!”
李少平轻声道:“能多尽一份力总是好的,个人力量再微薄,多一份是一份。”
娘亲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肩膀、手臂,哽咽终于压抑不住:“可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娘一口一口养大的啊!那刀剑、那刀剑是不长眼的!”
李少平长叹一声。
母亲的担忧他何尝不懂,可若不去,这乱世之中,哪来的长久安宁?
“儿子心意已定,永平坊这处宅子,我会一直留着,待到时局太平,咱们还回这儿,就在这柿子树下喝酒。”
柿树的枝叶在夜色中静静摇曳。
良久,母亲佝偻着背,轻轻点头:“好……你既打定了主意,就去吧。”
她转身蹒跚地走进屋里,木门“吱呀”一声合上,那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久久不散。
世事无常,这偌大人间,真正将你放在心上的,不过寥寥数人。
而这些让你牵肠挂肚的人,放在宇宙洪荒、历史长河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李少平仰起头,望着夜幕中高悬的那轮明月。
这是长安的月,清辉漫洒在熟悉的街巷。
很快,他就要一路北上,去望朔方的月了。
他甚至还见过千年后的月,正因见过终局,他才懂得眼前这一切终将消逝的道理。
他何尝不明白,在历史的巨轮前,个人的力量何等微渺。
但这些日子,当他用双脚丈量过长街巷陌,见过市井熙攘、人间烟火,目睹了几多悲欢离合,甚至在今日窥见了皇城深处那令人窒息的奢靡……
他忽然看清了自己的道。
这几日来看铺子的人络绎不绝,总有好事之徒打听李记杂货究竟出了什么事,毕竟他们去过京兆府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
李少平总是从容应对,只说母亲身子骨适合南方温润气候,往后打算全心在苏州发展。
如今店里买卖货物也格外谨慎,生怕再惹是非,只摆些寻常杂物,图个安稳。
这日他正在柜上算帐,两个路人的闲谈随风飘进耳中:
“真是造孽啊,听说那书生在科举前夜被人剁了手指……”
“太吓人了,可‘以身折酬’是写进律法的,唉,杜月娘那跑了的丈夫,如今只能由家里男丁顶上了……”
李少平眉头一皱,上前问道:“二位说的,可是杜文轩的姐姐杜月娘?”
其中一人点头叹道:“正是啊。可惜了,好好的读书人,竟落得这般下场。”
杜文轩的手指……被砍了?
李少平心头一紧,当即想去探望。
但见天色已晚,明日又是考核之期,决意等明日过后再去问个究竟。
第二日天刚破晓,李少平便赶到募兵处参加考核。
院子里已聚集了二十多名青年,都是本月待选的子弟。
按常理,边军本该在驻地就地募兵,但长安这个募兵点却不得不设——若只在边镇招兵,在圣人眼里难免有拥兵自重之嫌。
自募兵制施行以来,节度使权柄日重,这般表面功夫总要做的。
于是这设在长安的募兵点,便成了心照不宣的摆设。
真正愿意离了长安繁华,远赴朔方边塞的子弟,实在寥寥无几。
李少平环顾四周,见来的多是穿着粗布短打、家境寻常的年轻人。
这时一个身着铁甲、面色冷峻的军官大步走来,声如寒铁:“某乃府院法直官王卯,今日主持考核,主要考较体魄、武艺,另设文本算学……统共就二十人,抓紧时辰,半日考完!”
先是简单核验了身份文书,接着便是体魄考核。
王卯将众人引到后院。
地上整齐码着五袋沙土,不远处用白灰划了界线。
王卯抬手指向对面白线,言简意赅:“听名上前,肩扛两袋沙土,往返白线间,我们会记下所费时间。”
这般安排,是同时考较耐力与气力。
这二十多个少年青年,没什么家境优渥的,身形算不得魁悟,扛起沙袋来都颇为吃力。
第一轮五个青年,只有三人成功,第二轮四人……无不是咬紧牙关、步履蹒跚地撑到终点。
“李少平!”终于叫到他了,王卯看着他名字后方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商人子”,语带讥诮:“难得啊,居然有掌柜想到我们朔方那偏远疙瘩吃苦!”
霎时间,院中候考的青年和守在一旁的兵士都哄笑起来。
李少平对四周的哄笑充耳不闻。
他肩膀一沉,稳稳扛起两袋沙土,脚下骤然发力。
但见他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步履迅捷稳健,在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轨迹,全无旁人那般跟跄之态。
众人的哄笑声尚未落定,他已旋风般折返起点,面不改色地将沙袋往地上一摞,“咚”的闷响震得地面微颤。
跟着周铁山苦练这些时日,每日更是疯狂吃牛羊肉和碳水,浑身气力与体能早已今非昔比。
整个院落骤然寂静。
旁边负责掐算时辰的老兵,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沙漏,瞳孔猛地一缩,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愣了足有一息,才猛地抬头:“李少平,五息!”
这声报时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场地上炸开。
“多少?!”
“五息?!这怎么可能!”
“我方才跑了足足十息!”
“不是,方才最快的也才八息啊!”
方才最快的,是一个身体强壮的方脸练家子,一看就是真练过武艺的,也是这群人力唯一个头比李少平要高的。
他此时不满地登视了李少平一眼,嚷道:“我要再来一次!”
王卯厉声喝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战场上敌人会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方脸少年双目圆睁,死死盯住李少平。
场中原本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王卯收敛了先前的讥讽神色,正色道:“李少平,倒是小瞧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