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平身穿深青缺胯袍,头戴幞头,黑色护腕,革带上挂朔方邸的腰牌,脚踩六合靴,化作护卫,跟在郭映身边。
北行过朱雀大街,皇城的巨壁便压到眼前。
在承天门验过鱼符,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承天门大街宽阔如广场,两侧官署林立,朱紫官吏穿梭如织。
在穿过一片森严的殿宇群,前方赫然现出大明宫的侧门——望仙门。
此处的禁卫眼神更厉,再次验看腰牌后,二人踏入此门。
眼前是太液池的潋滟波光与麟德殿的连绵飞檐,一阵暖风自太液池上吹来,裹挟着清甜的丁香与木兰香气,更送来那海棠与晚樱飘落的花瓣,它们纷扬着,落在朱漆栏杆上。
郭映低声道:“这,才是真正的富贵窟,温柔乡。”
李少平抬眼望去,只见龙首原的春日暖阳,正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繁华之上。
远处麟德殿如天上宫阙,巍然矗立于三重汉白玉高台之上。
人声乐声愈响,贵妇们虽都作高腰长裙、肩搭帔帛的时兴装扮,贵女们争奇斗艳,五色交辉的纱罗质地在春风里飘飘欲飞,与发间金玉步摇的摇曳互为应和。
香风鬓影,环佩叮当,春光满园。
郭映低声笑道:“今日啊,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又得当光彩的事情去办。”
他指的降嫁宴,这事真是丢人至极。
送郡主给安禄山的儿子,还是远嫁过去……这要是上了史书,可比原来那一版要丢人多了。
入座前殿,郭映说道:“到了,前殿赐宴百官,中殿是陛下与贵妃御座所在,荣义郡主的送嫁仪仗,必从彼处经过。”
李少平顺着望去,只见复道朱栏已铺上红毡,两侧宫人手执锦障等侯着。
李少平问:“安庆宗又没来,这婚仪怎么举行?”
郭映耸耸肩:“谁知道呢,本也是件荒唐事,有个名头,大家面上好看罢了,你看——”
他用眼神示意前方那些谈笑风生的重臣。
“那边,杨国忠杨相爷。”
李少平立刻望去,只见不远处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人,约莫四十上下,身着紫色常服,腰缠金玉带,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与周围几名官员谈笑。
他笑起来时,眼角堆起细纹,显得极为热络爽利,但那笑意却象浮在油上,未曾真正渗入眼底半分。
喧嚣乐声倾刻沉寂,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那铺着红毡的复道。
先是两列手持拂尘、宫扇的宫女低眉敛目,缓步而出。
随后,皇帝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在宫人簇拥下走来,接受下方百官与命妇的山呼朝拜。
李隆基身着赭黄袍,身形虽已见老态,但与李少平脑中无比昏庸愚蠢的痴呆老人样却完全不同。
他走路带风,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后世总说李隆基万年昏庸,这他娘的看着不是好好的吗?
那就更可恨了,李少平心想。
他纯是怕死,而非完全的昏庸,根本就洗都没法洗。
随即,他的目光随即被皇帝身边的那道身影牢牢抓住——杨玉环。
充满花香的风吹过,她肩腕间一条泥金绘彩的帔帛如同流淌的熔金飞舞,缠住了李隆基的身体。
她一身浓烈的石榴红宫装,金丝银线,满绣着繁复层叠的花纹。
最外层罩着一件极薄的金丝罗纱大袖衫,那材质李少平都形容不出来,真的是如同烟霞一般缥缈,使杨玉环整个人如同笼罩在朦胧光雾之中。
她的面容丰润,似新雪初凝,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带着一种慵懒的潋滟,抬着下巴斜视着众人。
后世众人还总说她是李隆基的替罪羊,多么可怜,多么身不由己。
李少平怎么看,就觉得这就是个纵情享乐的跋扈贵妇人,哪有一点无辜的样子?
大抵后人只是感慨红颜薄命吧,但从他长安百姓的角度来看,那就是个滥享民脂民膏的特权阶级而已。
他此时对自己是一个长安百姓的归属感已经很强了,看不到繁华和红颜,只看到了这些人在枯骨堆上享乐。
这时,主角才终于登场。
荣义郡主她身着繁复华丽的翟衣走出,头戴四凤冠,几乎掩盖了她的容颜。
她身后跟着几个陪嫁的侍女,只见吉德音也赫然在列,平静而麻木地跟在队列里。
荣义郡主在大红地衣上停下,向着御座方向,一丝不苟地行跪拜大礼。
礼毕,她被一个涂脂抹粉的太监引至御前话别。
郭映说道:“看来这仪式就这样结束了,荣义郡主也……算了,在这里不便明说,少平,吃东西了,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玉露团莹润如冰雕,金齑鱼鲙薄如蝉翼,炙好的鹌鹑泛着焦糖光泽,贵妃红那绯色酥饼层层叠叠。
“尝尝这驼蹄羹。”郭映舀了一勺浓白的羹汤,“御厨熬了整夜的功夫。
李少平尝了一点,一股丰腴醇厚的胶质感便包裹了舌尖,确实是人间美味。
不远处,有内侍正为几位重臣奉上另一种美酒,酒液呈清雅的碧色,宛如一汪春水。
郭映瞥见,轻笑道:“那边是宫廷御酿的酴醾酒,听闻圣人尤爱此酒,常与贵妃娘娘共饮,现在赐酒了……”
深夜,李少平走在长安道上,街道是冷寂的,与白日的烟火热闹完全不同,他耳边还萦绕这那宫廷音乐的丝竹声响。
满城百姓沉醉于盛世的酣梦,唯独他一人尝到了真相的苦涩,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微微有些醉意,那酴醾酒带着一种奇特的冷香,像陈年冰雪浸透了梅蕊,又掺了三分薄荷的凉意,在喉间久久不散,与他心头的凉意一样。
打开家门,夜风拂过柿树叶间,发出细碎的声响,星子静静悬在屋檐上方的夜空。
他本以为家人早已安睡,却见娘亲房门悄然拉开一道缝隙。
春夜的寒风吹进门扉,拂动她身上单薄的鹅黄色长裙,颤斗的声音轻轻传来:“少平,你……你真要去从军么?”
李少平望见那双盛满愁苦与担忧的眼睛,那是只有娘才有的眼睛。
微醺的大脑一个激灵。
清冷月光下,他后退一步,郑重跪下,向着娘亲深深俯身,叩下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