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平便在一个清晨穿戴齐整,独自出了门。
崇仁坊紧邻朱雀大街,乃是各镇节度使留后院的聚集之地,其中设有几处募兵点。
他径直走向朔方军的招募处,只见一个留着长须的官吏坐在案后,两眼无神,昏昏欲睡。
这也难怪,长安子弟少有愿意远赴朔方从军的。
对他们而言,最好的出路莫过于设法进入神策军,何苦要背井离乡,远去边关?
那官吏为李少平登记完毕,终于忍不住好奇,抬眼打量着他:“李少平,你为何偏要选朔方?留在长安,不仅俸禄优渥,离家也近……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李少平正色道:“男儿志在四方,自当为我大唐守卫疆土。”
官吏闻言呵呵一笑:“倒是稀奇,朔方军中多是本地子弟,你这一去,可就是离家千里了,而且啊,你这商人出身,到了那边,少不了要受那些兵痞作弄。”
“军队里实力至上。”李少平语气平静。
官吏摆了摆手:“也罢,核查约莫四五日工夫,本月下旬二十号,所有报名者须统一接受考察,体魄、武艺都在考核之列,你届时准时前来便是。”
这件事,李少平至今还未曾告诉母亲和妹妹李穗儿。
父亲李长源倒是知晓,身为人父,他需得为儿子签下一纸呈文。
顺利报完名,走在回家的路上,李少平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向母亲和妹妹开口。
她们一时之间定然难以接受,但只要到了苏州,那富庶迷人、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总会让她们渐渐放下烦忧。
江南甜软的糕点层出不穷,衣饰钗环精巧别致,实在是再适合女子生活不过的地方了。
经历了科举风波后,李长源隐约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有人正暗中盯着他的李记杂货铺,那架势,分明是要将他们全家往死里逼。
望着摇篮里熟睡的婴孩,他当即决定举家搬迁。
那日,李少平请父亲为他写下从军的呈文。
油灯在桌上摇曳,将李长源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提笔醮墨,一字一句写得格外慎重,写下儿子的年岁籍贯,又写明若孩儿在军中触犯律法,愿依军规承担连带责任。
最后一笔落下,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微光。
李长源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李少平。
李少平知道,这场谈话终究是躲不过了。
他只是不确定,父亲能不能承受即将听到的真相。
李长源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李少平没料到父亲问得这般直接。
他早就在心里备好了一套说辞,一套最容易让老人家接受的说法。
“我就叫李少平。”他语气平静,“容貌身形,都与从前的李少平一般无二,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这究竟是我的前世,还是冥冥中注定要我来此走一遭。”
李长源的双瞳骤然一缩,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颤斗:“前世?你……你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你究竟是何方人士,家在何处?”
李少平深吸一口气:“我来自一千二百七十年后的西安——也就是如今的长安。”
李长源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昏暗的油灯下,能看清他手臂上的汗毛根根倒竖,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李少平语气凝重地继续说道:“既然您已经察觉我不是您原来的儿子,我便将实情相告,史书记载,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将会爆发一叛乱,安禄山率领二十万精锐起兵,这场动乱持续整整八年才得以平定。”
李长源象是被惊雷劈中,跟跄后退半步。
油灯摇曳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他煞白的脸色。
良久,李长源才喘着粗气开口,声音嘶哑:“这、这怎么可能……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诞离奇之事?”
见他虽难以置信却已信了七八分,李少平轻轻摇头:“其中缘由,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确实继承了您儿子全部的记忆和情感,对您和娘亲的敬爱发自肺腑,绝无虚假。我是真心想要守护这个家,保护你们周全。”
李长源眼中泛起泪光,声音哽咽:“这场叛乱……究竟死了多少百姓?”
李少平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约有三千万人,自那以后,大唐元气大伤,再也未能恢复往日的繁荣。”
李长源双目圆睁,眼中血丝骤然密布,声音颤斗得几乎破碎:“三千万?!苍天啊……这、这简直是尸山血海!”
他跟跄后退,一手紧紧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
李少平沉重地点头:“其中不仅有战乱中丧生的,更有无数人死于饥荒、瘟疫,还有在南逃途中倒下的……北方大地,一度沦为焦土。”
李长源颤斗的手指指向窗外,声音嘶哑:“那长安……长安城……”
“长安城两次被叛军攻破。”李少平的声音里带着痛惜,“百姓财物遭洗劫一空,死伤难以计数。”
李长源的脸色彻底苍白如纸,仿佛瞬间被寒霜复盖,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李少平拿起剪刀,轻轻修剪油灯的灯芯,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我最初只想保护你们,带着全家南迁,但后来我明白,这场浩劫我注定无法置身事外,如今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确保你们平安。”
“耶耶,你们必须早作准备,我已经规划好一条路线,边走边歇,等到清平三月后出发,绝不会让清平和娘亲受累,我还请了镖师沿途保护。之所以如此紧迫,是因为我发现许多事件的发生,都比史书记载的提前了将近三个月。为留出馀地,你们最迟必须在七月初离开洛阳。”
“虽说安史之乱爆发后长安不会立即陷落,但兵荒马乱之下,世道必将大乱,你们必须要尽早动身。”
李长源定定地望着儿子,终于重重颔首:“好,我明白了。”
寂静在屋内弥漫了许久,唯有夜风轻叩窗棂的声响,月光将院中柿子树的枝影投在窗纸上,曳曳生姿。
李长源再度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厉害:“那……我那个莽撞的傻儿子,究竟去了何处?”
李少平声音轻柔:“或许我们是同一个灵魂的转世,又或许……他去了我来的那个世界。”
“那是怎样的世界?”
李少平展颜一笑:“那是个太平盛世,物产丰饶,医术昌明,他应当也承袭了我的记忆,我留下的五十万存款,约合二三百贯钱,尽可支用。只要不肆意挥霍,再寻个营生,定能安居乐业。我名下还有宅邸,他会过得很好,比在这个时代安稳百倍。”
李长源的眼框终于承载不住泪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如此……便好,便好……”
这些时日,李记杂货正在陆续变卖产业,每日都有不少人前来察看铺面,李少平为此忙碌了两三日。
这日,郭映神秘兮兮地寻到他,笑吟吟道:“在离开长安前,我带你去皇城开开眼界罢,让你见识人间至极的富贵荣华,这不正巧赶上荣义郡主的降嫁宴了。”
李少平闻言一怔,心头的激动几乎要满溢出来——终于能亲眼得见那些人物:李隆基、杨玉环、杨国忠、高力士……
“走,这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