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顺利了结,李少平少不得要招呼兄弟们好好吃一顿。
西市里的张家楼向来名气响亮,两层木木小楼,凭栏处人声喧嚷,热闹非常
整只烤得焦黄油亮的羊臂臑,被伙计用大木盘扛了上来,外皮酥脆,油香四溢。
旁边配着一大盆黄金鸡,整鸡用麻油蒸得烂熟,皮色如金,异香扑鼻。
殷红色的蒲桃酒斟满杯盏,果香馥郁,引人欲醉。
几轮酒下肚,郭映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压低声音,凑近说道:“那事儿,你们听说了吧?圣人把荣义郡主赐婚给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宗了。”
李少平是知道这桩事的。
原本该是元宝十四载六月才发生的,如今却提前到了三月。
不过他对这些事提前发生,倒也渐渐习惯了。
“圣旨还让安禄山赴京观礼,结果他推说有病,不肯来。”郭映接着道。
周铁山目光炯炯,追问道:“然后呢?看来长安城最近要不平静了。”
郭映神秘地轻轻摇头:“还不止这样,安禄山又说,他儿子安庆宗近来身体也不爽利,没法进京。”
李少平略带诧异地看向郭映。
他记得史书上写的是安庆宗进了京,后来被扣作人质,最终被李隆基处死。
赵烈刀一惊,低呼:“好家伙,这分明是抗旨不遵啊!”
郭映点头,声音更沉:“杨相没少在朝堂上拿这事做文章,今天更是直接说,安禄山不肯接荣义郡主,就是包藏反心——这是在逼圣人下旨,赐死安禄山呐!”
李少平心中冷笑。
安禄山这等逆贼,岂是一道赐死的旨意就能解决的?
到头来,反倒是高仙芝、封常清那样的忠臣良将,会因李隆基一纸命令便真就死了。
他问道:“圣人如何决断?”
郭映嘴角扯出一抹讥诮:“圣人?既不敢真得罪安禄山,可赐婚之事又已天下皆知,最后只好让荣义郡主嫁过去——十日后就动身。”
赵烈刀听得目定口呆:“这、这也太窝囊了!”
“他是想安抚安禄山,”李少平淡淡道,“他怕了。”
郭映低笑一声:“谁说不是呢,家父已暗中开始筹集粮草、加固城防,尤其要加强北境边防,就怕有朝一日……”
他声音压得更低:“真要东进南下讨逆时,别被北边的突厥趁虚而入。”
李少平默默点头。
在他心中,郭子仪向来心思缜密,又忠君爱国,可说是安史之乱中撑起大唐半壁江山的栋梁。
酒阑人散,李少平独自朝家中走去。
他的胞弟名叫李清平,母亲嫌这名字太象“清贫”,不吉利,父亲却说这是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意思,争执一番,最终还是定了下来。
看到他们三人其乐融融,李少平心里也踏实了,至少自己就能安心离开。
纵使以后失去了他这个儿子,至少他们的生活也能继续。
占了李少平的身体,还有部分回忆情感,他得把家事安排妥当,再踏上自己的路。
只是今日……
一个戴着帷帽的瘦小身影正在他家门前徘徊,不住地四下张望。
看身形是个女子,身着浅青色袒领上衣,配一条黄栌染的间色裙,帷帽垂下的白纱轻轻拂动,将她大半个身子都掩在朦胧之中。
李少平缓步上前,轻咳一声:“这位娘子,瞧着面生,是来此处寻人么?”
那女子闻声惊惶转身。
一阵微风恰巧拂起白纱,露出一张白淅清秀的脸,那双眼睛尤如受惊的小鹿,写满了慌张。
李少平定睛一看,顿时认了出来:“你是吉九娘。”
女子轻轻点头,向他屈身行了一礼,李少平立刻拱手还礼。
他心里实在不解,吉九娘为何又寻上门来。
难道还是为了那几面铜镜的事?他自己都快忘了,她怎么反倒念念不忘。
“小女子名唤吉德音,”她轻声细语地说道,“即将离开长安,特来赔偿公子那日打碎的铜镜。”
果然还是为了这件事。
吉德音取出一个淡青色的钱袋,递到李少平面前,李少平却没有伸手去接。
她有些着急:“李公子,这里虽不多,也有两贯钱,却是我数月积攒所得,请您务必收下。”
李少平神色平静:“你在掖庭当差,想来也不容易,既如你所说要离开长安,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更需要些体己钱傍身。”
上次在食肆偶遇时,李少平就猜测她可能伺奉某位公主或郡主,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但既入掖庭,怎会如此轻易就被放出宫闱,还能离开长安?
吉德音轻轻摇头:“这些钱,我已用不上了。”
李少平注视着她:“你要随荣义郡主一同前往范阳了,是吗?”
吉德音微微一怔,低头轻声道:“是。”
“这钱我不能收。”李少平语气温和却坚定,“吉九娘,此去路远,你要好生照顾自己,铜镜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那本也不是你能左右的。”
吉德音眼框泛红,泪光盈盈:“我娘常给我讲圣人言,‘过而不改,是谓过矣’,那日、那日我听见你父亲对着铜镜笑言,说能卖个好价钱,给新生的孩儿添置用物……”
她声音微颤,急急又道:“我娘还说,寻常百姓生活不易,如同蒲草般易折……你、你就当这是我给新生孩儿的一点心意吧。”
李少平神色复杂:“令堂如今可还安好?”
“她本是落魄官家女,后来做了父亲的如夫人,”吉德音垂下眼帘,“已经病逝在狱中了。”
李少平轻叹一声,终是接过钱袋,从中取出一贯钱,将另一贯递还给她:“这一贯我收下,馀下这一贯,且待山高水长,来日重逢时再给我,莫要推辞了,吉九娘,多多保重,且记得你要把钱还我。”
吉德音眼圈一红,哽咽着接过那贯钱:“李公子,你也保重。”
她匆匆转身离去,帷帽的白纱在夜风中翻飞,那瘦小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李少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浮现起史书所载:安禄山起兵反叛后,唐玄宗震怒,将留在长安的安庆宗处死,同时赐死了荣义郡主。后来安禄山为子报仇,又将霍国长公主及其子孙姻婿等百馀人都杀害,作为祭祀安庆宗的人牲。
权力的争斗,从来少不了无辜者的鲜血。
他方才那句“保重”,是发自肺腑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