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火把的光焰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郭映的身影在青砖地上拉得忽长忽短。
李少平望着这位甘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将门之子,一个念头如这跳动的火光般骤然照亮心底。
徜若史书上不曾留下郭映的姓名,当真是因为他英年早逝……
那么,从此刻起,他李少平定要倾尽全力,为这肝胆相照的兄弟,逆天改命。
法曹参军虽仍坐于堂上,但身体已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拱手道:“郭知邸亲自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语气客气,但带着公事公办的探究。
郭映站在堂下,持的是平级官员相见的揖礼,既不行拜礼,也不显怠慢,声音清朗:“参军办案辛苦,只因涉案李记,乃我朔方军备案官商,特奉节帅之命,送来往来契书,以明真相。”
郭映取出一页契书交由胥吏呈上。
法曹参军将两份契书并置案前,比对着抬头深深看了李少平一眼,那目光里已全然是了然。
李少平知道,他看出那两份契书的对比,正合对上自己所言的区别。
自假钱风波后,李少平便知危机从未远离。
他早备下两方形制相仿却暗藏差异的印章:一方专用于朔方军务,另一方则作日常经营。
此举既为保全军需采办稳妥,更是为防眼下这般构陷。
而今夜,这步暗棋终究派上了用场。
他只需亮出与朔方邸往来的契书,便足以自证。
难道法曹参军还敢质疑朔方节度使府衙备案的真伪?
绝无可能。
果然,法曹参军面色骤沉,惊堂木重重拍下:“刘大安、周生!你二人究竟受何人指使,要这般陷害李记杂货?”
惊堂木的回响在梁柱间震荡,李少平垂首立于堂下,心知这场风波,终是过去了。
周生吓得瘫软在地,裤裆处洇开一片湿痕,带着哭腔喊道:“明府明鉴!学生当真什么都不知晓啊!学生若是存心舞弊,定会小心翼翼将笔藏好,待到科考之时再取出使用,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饮酒失态,自曝其短?”
刘大安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反复喃喃:“不该是这样的……这印章分明……”
李少平冷眼旁观。
周生是否全然无辜尚不可知,但这刘大安必定是局中关键。
方才他一口咬定是父亲特意定制空心笔,如今阴谋败露,自是原形毕露。
他整了整衣袍,肃然拱手:“明府,这刘大安居心叵测,竟欲置我李家于死地,恳请明府彻查幕后主使。”
郭映适时开口:“李记所供军资,乃我朔方军重要依仗,如今有人设局构陷,恐怕意在动摇我军资供应,此中关窍,还望明府深究。”
刘大安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法曹参军冰冷的目光如利刃般扫来,沉声喝道:“用刑!直到他们吐露实情为止!”
后堂传来的惨叫声在夜色中绵延不绝,如丝如缕。
李少平闭目听着这凄厉的声响,静静等待着。
一旁的李长源早已失了平日的从容,正对着月色不住地叩拜,将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佛祖保佑、菩萨显灵、孔圣人开眼、太上老君慈悲……李家列祖列宗在上,定要护我妻儿平安啊!”
郭映在旁看得饶有兴味。
李少平转头看他:“何必劳动你亲自走这一趟?差个邸吏送来便是。”
“怎么?”郭映挑眉一笑,“我夜里正闲得发慌,拿着契书来看场热闹,不行么?”
李少平不由失笑:“这热闹可还合意?”
“尚可,”郭映扬唇,随即正色道,“只是少平,你似乎被人盯上了,上次是假钱案,这次又是科场舞弊,桩桩件件都是杀招——倒象是有人迫不及待要搞死你。”
郭映也察觉到了端倪,李少平颔首道:“我心中已有几分猜测,待此间事了,再与你细说。”
郭映点头称是,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依我看,你还是早些从军为好,立下军功,有了官身,方能更好地庇护家人。”
见他又以军功相诱,李少平不由失笑:“待我将家中诸事安排妥当,自然会……”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未与父亲商议过从军之事。
他转头望向李长源,却见父亲轻轻叹了口气:“少平,我年少时最眷恋故乡的麦田,每到五六月间,金灿灿的麦浪望不到边,空气里飘着让人心安的麦香——那是能填饱肚子的、最踏实的香气。清风拂过时,麦穗沙沙作响,那时我便想着,要一辈子守着这片土地。”
李少平静静听着,眼前仿佛已浮现出那片起伏的金色浪潮。
李长源眼中泛起怀念的暖意,继续说道:“可后来见到村里有人从城里带回各式新奇玩意,那些精巧物事引得孩子们围看——那样的热闹,我也喜欢得紧。”
他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目光仿佛落在很远的地方:“人这一生啊,总是要从一处热闹,奔往另一处热闹,既然你心中向往那片天地,便只管去罢!这人生,实在太短,太短了……”
李少平只觉眼框一热,郑重地向父亲深深点头:“父亲放心,儿子定会护得您、母亲与婴孩周全,让全家平安顺遂地度此馀生。”
郭映在旁轻声感叹:“是啊,这世间繁华万千,却未必都是心之所向,若非心中真正渴望的热闹,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话音方落,便见两名胥吏拖着血污斑斑的躯体从刑房出来。
法曹参军整了整官袍重返公堂,准备宣读判决。
“今查刘大安伪造契书、私刻印信,周生参与构陷、污人清誉,二人合谋诬告李记杂货行科举舞弊之事。
依《唐律疏议》:‘诸诬告人者,各反坐’,判决如下:
刘大安流三千里,充边军苦役;周生革除功名,杖一百,徒三年。
李记杂货清白无误,当堂开释。
本案具结,退堂!”
尘埃落定。
李长源深深吸进一口破晓时分的清气,泪水终是忍不住滚落,是卸下千斤重担的泣笑。
李少平搀扶着父亲稳步迈出京兆府衙门的朱漆高门坎,抬头望去,东方天际已透出鱼肚白的晨光。
若不曾执炬迎战黑暗,便永远无缘得见翌日破晓时,天地间第一缕破云而出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