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平凝视着父亲苍白的面容,心头蓦地一沉。
他第一次如此清淅地意识到,李长源真的老了。
初来此世时,他只觉这位父亲能以一己之力撑起家门,让妻儿衣食无忧,已是极为难得。
加之继承了原身血脉中的部分记忆,他早将他们二人视作至亲。
此刻眼见李长源在公堂上惊惧卑微的模样,他胸中不禁涌起阵阵酸楚。
所幸先前已与父亲商定对策,再三叮嘱绝不能承认空心笔的存在。
李长源并非愚钝之人定会严守此线。
“耶耶,”他压低声音,“究竟如何事发?”
李长源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绪,低语道:“那书生在酒肆与友人饮酒赋诗,醉后失手将笔跌落在地,竟露出中空之状……”他声音微颤,“当场便被人瞧出了破绽。”
李少平顿时了然。
既是当众出丑,席间自有有心人报官。
若说此事背后无人精心设计,他是断然不信的。
李少平低声道:“该死,只是连累了娘,不知她此刻怎样了。”
母亲正在另一处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场上,进行着一场同样凶险的战斗。
李长源声音发颤:“你娘她……身子骨本就不算强健,这么多年,能怀上这孩儿真是意外,女子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如今又受这般惊吓……”
他说着便哽咽起来:“都怪我不好……若是菀娘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散了,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突遭横祸,身陷囹圄,让他变得格外脆弱动情。
李少平温声劝慰:“耶耶宽心,我师父周铁山亲自去请医人了,他请来的,定是长安城里最有经验、医术最高明的,有他们在,娘一定会平安无事。”
李长源抬起泪眼,深深望向李少平:“你一向最有主张……可耶耶想知道,我那个遇事冲动的傻孩儿,究竟去哪了?”
李少平默默迎上父亲的目光。
那一瞬,他以为父亲在质问他为何变得如此沉着。
但就在下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李长源早已察觉,眼前这个少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儿子了。
是啊,他怎会察觉不到?
李长源可是从一介白身摸爬滚打,最终在长安城站稳脚跟的商人。
数十载商海浮沉,他最精通的,便是这察言观色的本事。
他怎会看不出来,眼前这个沉稳老练的少年,内里早已不是他那个心思简单、易冲动的孩儿了。
清冷的月光通过窗棂,静静洒在公堂的青石板上,也映亮了李长源半掩在阴影中的侧脸。
一道银亮的泪痕悬于他眼角,他目光深深,仿佛正努力通过李少平的面容,寻觅着昔日那个莽撞少年的踪影。
便在此时,一阵脚步声打破沉寂。
法曹司法参军事重回公堂,再度升堂。
前往搜查的胥吏上前禀报:“启禀明府,李记杂货铺内并未搜出空心笔等证物,但据线人指认,已查明该批货物的进货渠道!”
法曹司法参军事面带倦容,眉宇间透着不耐,蹙眉道:“竟一无所获?罢了,速将供货之人缉拿归案。”
跪在一旁的周生闻言,立刻嘶声叫嚷起来:“定是他们提前销毁了罪证!待货源押到,看你们还能如何狡辩!”
胥吏上前禀报:“启禀明府,供货之人已然缉拿到案,此人眼下正在长安,连日来为多家铺子供货,故而滞留未归。”
李少平心头一凛,对方竟是今夜就要置他们于死地。
若此计得逞,只怕父亲被迫认罪,全家难逃流放之劫。
夫子此举,当真是不留半分馀地。
法曹司法参军事满面厌烦,挥袖道:“带上来!”
两名差役当即押了个浑身瑟缩的男子上堂。
但见此人生着一对紧挨的鼠目,脖颈几乎缩进衣领里,颤声跪拜:“大、大人……草民刘大安,叩见青天大老爷。”
法曹司法参军事语气不善:“可是你将那空心笔的货源供给李记杂货?”
刘大安急忙叩首:“是、是他家向我定制的这批货,说是笔杆轻巧最得学子喜爱……草民哪里懂得其中门道啊!”
法曹司法参军事冷笑着转向李长源:“你可认得此人?”
李长源强自挺直腰背:“回明府,从未见过,这全然是诬陷!”
刘大安顿时嚷叫起来:“契书上明明盖着你李记杂货的印章,还有你亲笔画押!白纸黑字,怎容抵赖!”
法曹司法参军事不耐地一挥手:“休得多言,速将契书呈上!此案该了结了。”
李少平静静凝视着堂上官员,如此草率便要定案?
若非他早有防备,此刻怕是已陷入家破人亡的绝境。
刘大安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份契书,胥吏立即接过呈至公案。
法曹司法参军事扫过纸面,顿时露出尘埃落定的神情。
他倦怠地开口:“证据确凿,李家父子,若再无辩词,本官便要宣判了。”
李少平从容施礼,声音清朗:“明府容禀,我李记杂货既未签过此契,此物必是伪造,恳请明府查验印章真伪。”
法曹司法参军事嗤笑一声,似看戏般挥袖命胥吏将契书递下。
李少平只瞥一眼便断言:“这印章是假的。”
刘大安闻言骇然,急声叫骂:“分明是李长源亲手所盖!”
李长源面色沉静,淡然道:“绝无此事,这印章的纹样细节,与我李家印信全然不符。”
李少平将契书悬在烛火前,声音清越:
“明真印‘李记杂货’四字乃家父亲笔,‘记’字言字旁收笔时必带飞白,‘货’字贝部末点顿。”
他冷笑骤起:“而此伪印‘记’字言旁发软,‘货’字末点长,最关键的是真印在刻制时误损右角,此印却四角浑圆,分明是照着印拓描摹出来的!“
法曹司法参军事眉头紧锁:“空口无凭,你可有物证?”
李少平从容应道:“有,我铺中与朔方邸素有生意往来,真正的契书皆在彼处备案,已遣人前往取证,此刻应当已——”
话音未落,堂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高喝:
“朔方邸知邸官郭映,奉节帅令特来呈证!”
满堂皆惊。
连那一直恹恹的法曹司法参军事都不由直起了身子。
谁都没想到,竟是朔方驻京衙署的主官亲自带着证物前来。
李少平心中亦是一震。
他先前嘱咐赵烈刀二人去朔方邸求助时,只想着请动一位寻常要籍或邸吏前来便好,怎会料到郭映竟要亲自走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