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映顿时笑开来,一拳轻捶在他肩上:“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装着乾坤!是明珠岂会久蒙尘,怎可能困守在这方寸铺面之中?”
“但需再等些时日,”李少平语气沉静,“待我娘平安产下孩儿,看着他们启程前往苏州安顿妥当,我自会前去从军。”
郭映微感不解:“令堂与令妹在长安不是一样安居?何必定要远去江南?”
安史之乱一起,北方大地将尽成焦土
李少平只淡淡道:“家母更喜欢于南边的水土,长安的冬天太冷了。”
郭映仍是不解:“可你若入了朔方军,他们却去了南方,岂不相隔更远?”
李少平没有答话。
他心中默想:待到数月后烽烟骤起,若自己不幸战死沙场……这匆匆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他想让他们在温暖平安的地方生活。
李少平微微颔首:“此事容后再议不迟……你打算何时启程返回朔方?”
郭映轻叹一声,神色间透着几分无奈:“家父的意思是让我留在长安,多习练些人情世故,学学为官之道,顺便坐镇这朔方邸。毕竟我二哥三哥都已投身军旅,家中也不缺我一个从军的。”
“那你自己作何打算?”李少平追问道。
郭映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甘:“留在此处倒也安稳,只是总觉得少了些意趣,听说家中已在为我相看门当户对的亲事,往后怕是要长久困在这长安城了。”
李少平道:“这般安排,倒也不失为一条坦途。”
“什么坦途!”郭映几乎跳了起来,脸上满是不忿,“这些富贵荣华我生来便有,日日循规蹈矩,年年如出一辙,实在无趣得紧!往后的日子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这般活法有什么意趣?”
李少平不由失笑:“这还不好?那你待如何?”
郭映昂首望天,目光灼灼:“大好男儿岂能困守在这温柔富贵乡?这些繁华不过过眼云烟,自当厉兵秣马,建功立业,将英名留在青史!”
他转向李少平,神色郑重:“我六月便要启程北归,早已向家父表明心志,届时自会为你留一个名额,你便来我朔方军,你商人身份虽不能科举,但立下军功一样能博取功名。”
李少平挑眉笑道:“方才不知是谁说这些富贵荣华都是过眼云烟?”
郭映顿时语塞,张了张嘴,竟一时答不上话来。
在唐代实行的募兵制下,似李少平这般商贾之子,确有一条从军报效的门路。
只是鲜有商人子弟真将此途视作晋身之阶。
毕竟大唐边塞战事频仍,能守着家业富贵平安度日已属不易,何苦再去刀头舔血?
募兵是严格遴选职业军士,无需躬耕务农,专司征战,这也正是唐军战力强盛的重要缘由。
基本上去一个地方,也就会一辈子在那里安家了,有专门的军镇供军士和家人居住。
因此,军士会对自己所归属的节度军镇有着极强的归属感,节度使的权力极其强悍。
商人之子多是在商业发达的城市活动,虽说商人地位低,但生活一般都相当优渥,嫌少有人愿意去边塞苦寒之地。
更何况眼下四海升平,长安城内一片歌舞升平,谁又能预见未来的腥风血雨?
说到未来,在李少平关于历史的记忆中,竟寻不着郭映此人的半点踪迹。
他只依稀记得,郭子仪的次子郭旰确是在安史之乱中殉国。
若连郭映这般满腔热血、一心要在沙场建功立名的将门之后都未在史册留下痕迹,那恐怕只有一个最不愿看到的缘由——
早逝。
他根本未能活到青史留名的那一天。
长安城春意正浓,和煦的微风里裹挟着桃李的芬芳,柳絮如雪,在街巷间自在飞舞。
在这个温暖慵懒的季节,城中因各地赶来的年轻学子而显得格外鲜活。
酒肆内、曲江畔、桃林深处,随处可见吟诗作赋的文士与出游赏春的女子,连空气里都飘荡着蓬勃的朝气。
天宝十四载的这个春天,将要进行上一年的省试。
李少平如今已不太过问铺中庶务,自积攒了足够银钱后,他便将全副心神都投在了火药与那些新奇武器的钻研上。
他整日与硝石硫磺为伍,弄得脸上常沾着黑灰,衣衫也难得整洁,与那些风流倜傥的举子们站在一起,真可谓云泥之别。
这日他难得来到铺中,正遇上父亲李长源新进了一批笔墨纸砚,预备趁着考期应时售卖。
李少平信手拈起一支笔杆,指尖才一拈量便微微蹙眉:“耶耶,这笔的手感似乎过于轻飘了。”
李长源不以为意,指着笔杆上细腻的纹路说:“听说用的是江南传来的水纹木,你看这纹理,清雅得象水波一样,学子就爱这个调调。”
李少平心中却升起一丝疑虑。
他将笔杆凑到眼前细细端详,屈指轻轻一叩,传来的回响空灵得不似实木。
指间一用力尝试旋转,那笔杆竟应手而开,中段赫然是一截空洞洞的真空。
李长源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斗。
李少平面沉如水,又随手拿起几支新笔逐一拧开,发现其中皆是内里空空如也。
“这、这笔怎会如此?!”李长源又惊又怒,声音都发了颤,“我分明是从往日合作的货源进的货,怎会出这等纰漏!”
李少平定神,语气沉肃:“耶耶,这批笔可已售出?我这就去追回,您此刻莫慌,仔细回想经过,然后将馀下的笔全都交予我,我拿去一并销毁。”
李长源强自稳了稳心神,回忆道:“这批货是今早才到的,昨夜倒是有几位客人来问过,卖出了三支……对了,其中一人,正是当初与你在村学一同念过书的杜文轩。”
李少平心头一沉,他稳住声线,一字一句对父亲说道:
“耶耶,从今日起,铺子里所有与科考相关的笔墨纸砚,一概停售。”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绝非偶然,是有人在暗中针对我。对方知道寻常手段动不了我们,便设下这等阴毒陷阱,若让空心笔流入考场,我李家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科场舞弊之罪,这是要让我们家破人亡的滔天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