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的身影刚消失在村巷拐角,孙老实紧绷的肩膀便明显松垮了些。
他快步上前,从尚岳和张秉风手中接过骡缰绳,搓着手道:“让二位见笑了,村里规矩多。快,跟我回家,外面风大。”
村口的孩童已被各家大人喊回了屋,原本热闹的空地上只剩下被人当马骑的竹扫帚斜倚在墙边。
二人跟着孙老实往村巷深处走,沿途偶尔能看到敞开的屋门后探出几张枯黄的脸,见到张秉风时,眼中闪过惊喜,却只是匆匆点个头便缩回了屋里,没人敢出来搭话。
“张大夫,您上次走后,我家娃子的咳喘好了大半,就是偶尔还有点痰,多亏了您的药。”孙老实边走边说,语气里满是感激,“只是我婆娘的病,最近又有些反复,能下地做饭了,但稍微累着就喘得厉害。”
张秉风点点头:“等会儿我再给她诊诊脉,调整下方子。”他行医多年,最见不得病人反复,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责,“都怪我上次走得太急,药材没带够。”
孙老实的家在村子西侧的边缘,是个不大的土木院子。
院墙是用黄泥夯的,墙头歪歪扭扭,院门口堆着几捆晒干的柴火。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角落里还倒着一堆药渣,散发出浓郁的草药味。
“二位别嫌弃,家里条件简陋。”孙老实推开虚掩的木门,有些局促地说,“我下午再去看看山上的套子,要是能套着野鸡,今晚就给二位炖鸡汤喝,要是没有,就只能吃腊肉了。我婆娘今天咳的厉害,今晚的饭得我自己做,手艺不好,还请多担待哈。”
“孙大哥太客气了,我们不是讲究人。”张秉风摆着手,目光已经投向了北屋的门,“嫂子在家吗?方便的话,我先给她诊脉。”
“方便,方便!”孙老实连忙应着,拨开脚边绕来绕去的儿子,“家娃,别缠着大夫,去院子里玩雪。”他领着二人走进北屋,刚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屋里的火炕烧得正暖,炕边的陶泥火炉上坐着一个黑陶药罐,罐口冒着袅袅热气,药香正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一个穿着蓝布棉袄的妇人正坐在炕沿上搅拌药汁。
她约莫三十岁上下,面色蜡黄,颧骨有些高,嘴唇泛着淡淡的青色,正是孙老实的妻子。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张秉风时,眼中瞬间闪过惊喜,随即又被担忧取代。
“张大夫?您怎么又来了?”孙氏连忙放下木勺,挣扎着想要下炕,却被张秉风快步上前按住了。
“嫂子别起身,炕上暖和,我坐着诊脉就行。”张秉风搬过一张条凳坐在炕边,指尖搭在孙氏的腕脉上,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嫂子的脉象怎么又弱了?上次我离开时,你的肺脉明明已经平稳了,这十几天里是不是又吹风受寒了?”
尚岳站在屋角,目光则落在炕头一侧的高脚长条桌上。
桌上摆着一个黑漆牌位,木料不算好,边缘有些毛糙,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只是牌位正面却没刻一个字。他指了指牌位,语气平静地问:“这牌位……为何没刻名讳?”
孙氏的身子猛地一僵:“这……这是给张大夫您供的。”
张秉风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诧异:“给我?”
“您上次走后,那三家的人就挨家挨户的查,问你的事情。”孙老实快步走到门边,把门轻轻关上,又插了门闩,这才压低声音道:
“我们以为那天您遭了不测,就偷偷做了这个牌位,想着为您日日供奉。不敢刻您的名字,是怕被他们发现——要是知道我们给您立牌位,全家都得遭殃。”
“张大夫,您都已经跑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那天我家老孙在山上打猎,亲眼看见冯、罗、王三家的人拿着刀进了林子追你们,还以为你已经……”
孙氏又转身埋怨道:“不是说好了过完年就全家搬到县城吗?你把张大夫领来干什么?这要是被他们发现了,连累了张大夫可怎么办!”
“我……我看张大夫是好人,娃子和婆娘的病也需要他治。”孙老实挠着头,脸上满是愧疚。
“嫂子,这和孙大哥没关系,是我们自己要来的。”张秉风出言打断了孙氏的埋怨。
“我们想着这次要把你们村子里这病彻底治好了再走。”
“张大夫,你真不应该来的,他们的人在村里到处都是眼线,连谁家多买了半斤米都知道的”孙氏急得快哭了。
尚岳心中一凛,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遇到的老妇人要赶他们走,为什么村民们都不敢和他们多说。
——要是按那日追杀张秉风的猎户所说,这冯、罗、王三家就是瘟道士安插在村里的爪牙,专门用来监视村民,迫害外来大夫。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张秉风安抚道:“事实上,要不是尚兄那日搭救,我早已经死在那些人手里了。”
“尚兄修行有成,是不可多得的高人,这次来就是本着仁心专门解决这件事的。以后再不会有人常年病痛不休了。”
孙氏一听这话,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张大夫……咳咳咳咳……”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咳嗽,不多时便把自己弄得涕泗横流,气都喘不上来。
张秉风见状叹息一声,伸手抽出一根银针在她列缺穴上施了一针。
孙氏如寒邪入里,已然化热,与体内宿疾纠结,成了痰热。这热毒壅塞在肺,如沸汤蒸腾,才让肺金不堪重负,咳喘欲裂。
她应当还有痰绿、昼夜不能卧的征状才对。
列缺乃肺经之络穴,通于任脉,是气机交通的要冲,他这一针下去,以泄法行针,意在用泄法于铜墙铁壁般的壅塞中,硬生生开辟一条通路,好让那被闭锁的肺气,能有一丝宣发的机会。
针入片刻,孙氏猛地吸进一口气,那撕心裂肺的咳喘竟然慢慢缓和下来。
张秉风皱着眉头望向尚岳,“尚兄,她的病症变化太快了,这才短短十天,已经发展到痰热壅肺期了,她现在脉象洪大有力,应当还有高热、烦躁、咳吐脓血的征状了,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她离阴阳别理,精气断绝也就不远了。”
张秉风怕吓到孙老实二人,说话文雅。
但尚岳听的明白,孙氏看似不打紧,病症却已经从表征发展到了实热。
所谓母病及子,医家认为肺金为母,肾水为子。
若肺气长期壅塞,必然会向下抽吸、消耗肾的根本元气。届时孙氏将会由单纯的痰热实证,转为虚实夹杂,最终本虚标实,已至颧骨高耸,周身大肉尽脱。
若是任其发展下去,怕是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