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早市的百姓、开铺的店家、甚至府衙门口那几名睡眼惺忪的衙役,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那辆精致而低调的马车,在温州府的晨光中已经连续出现了九日。
人们早已习惯了这位少年同知雷打不动地早到。
但像今日这般,被人当街拦下,还是头一遭。
两名衙役立时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几分煞气,手中的水火棍一顿,便要上前将那不知死活的少年拖开。
“冲撞了同知大人的官驾,你这泼皮是想进大牢里过活吗!”
“滚开!快滚开!”
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陆明渊清冷而平静的声音从中传出。
“住手。”
正要动手的衙役身形一僵,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躬身退到一旁。
陆明渊缓步走下马车,一身正六品的青色官袍穿在他略显瘦削的身上,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落在跪伏于地的少年身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位年仅十二岁的地方大员,与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污泥的告状少年。
两人在这府衙门前,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本官陆明渊,忝为温州府同知。”
“你有何冤屈,可当着本官的面,一一道来。若所言属实,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那少年猛地抬起头,绝望的眼神中终于迸发出一道精光。
他重重地磕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大人!草民名叫何二柱,是平阳县何家村人氏!”
少年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条理却异常清晰。
“我爹是戍边的军士,去年在台州府跟倭寇厮杀,断了一条腿一条胳膊,这才伤残回乡。”
“朝廷体恤,府衙嘉奖,赏了我们家十亩上好的水田,以彰其功。”
说到此处,何二柱的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痛苦与愤恨。
“可我爹伤了身子,干不了重活,家中只有一个十三岁的我,阿娘要照顾阿爷,还要照顾年迈的祖母。”
“村里的地主赵大富便盯上了我们家,他假意说要帮我们耕种,却哄骗我爹签下了一份文书。”
“我爹不识字,只当是寻常的租佃契约,便按了手印。”
“谁知那竟是一份霸王条款!文书上写着,若遇天灾歉收,我家需以田地抵偿他的损失。”
“今年温州雨水虽多,但远谈不上天灾,那赵大富却买通了县里的胥吏,硬说我家那十亩田颗粒无收,强行将地契夺了去!”
何二柱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瘦弱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大人,我们一家老小便指着那十亩田过活!”
“如今田没了,分毫收入也无,我祖母前几日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家里连抓药的钱都拿不出来。”
“草民去县衙告状,可那县丞与赵大富是儿女亲家,状纸递上去便石沉大海!”
“草民走投无路,听闻府城里来了位陆青天,这才……这才斗胆拦下大人官驾。”
“求大人为草民,为我那为国戍边的父亲,主持公道啊!”
说完,他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额角已然渗出血丝。
周围的百姓听得义愤填膺,一时间议论纷纷。
侵占伤残军士的功勋田,这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足以捅破天的大事。
这不仅是欺压良善,更是在动摇国本,寒天下所有将士的心!
陆明渊静静地听着,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俯下身,看着何二柱的眼睛,问道:“那份文书,你可有留存?”
何二柱一愣,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纸,双手呈上。
“大人,这是当初誊抄的副本,草民……草民偷偷藏了一份。”
陆明渊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扫过上面的条款。
那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再次隐入唇角,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他站直了身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迈步走进了府衙高高的门槛。
何二柱和围观的百姓都愣住了,这位陆青天,这是……不管了?
就在人心浮动之际,陆明渊的声音从府衙内传来,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来人,带原告何二柱到公房录供。其余人等,各自散去,莫要在此喧哗。”
他的话音沉稳有力,瞬间安定了所有人的心。
……
同知公房内,陆明渊坐在书案之后,身前站着一名战战兢兢的主簿和一名奋笔疾书的吏员。
“平阳县民何二柱,状告本县乡绅赵大富,以欺诈手段,侵占其父——戍边伤残军士何大勇之功勋田十亩。”
陆明渊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主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大人,此案发生在平阳县,按规制,是否应先发回县衙,令其重审……”
陆明渊抬起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仅仅一眼,主簿便觉如坠冰窟,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少年,可是在七日之内,将府衙半年的积弊扫荡一空的“怪物”。
“何大勇名录军籍,其功勋田乃朝廷所赐,属军属优抚之列。”
陆明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本官分管事务,便有‘清理军籍、抚绥民夷’之责。”
“此案牵涉军籍,案情重大,为免地方包庇,延误案机,即刻由本府立案,卷宗留存于同知衙署,由本官亲审。”
主簿心中剧震,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高明!
实在是太高明了!
将此案的性质直接定义为“牵涉军籍”,这就完美地绕过了知府杜大人,将案子的管辖权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里。
杜大人就算想插手,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因为这本就是同知的职权范围!
在府衙立案,更是等于将此事昭告于众。
平阳县那边再想一手遮天,肆意欺瞒,已是绝无可能!
“是,是!下官……下官这就去办!”
主簿连声应道,再不敢有半分异议。
很快,一份崭新的卷宗便被建立起来,盖上了温州府同知的大印。
紧接着,陆明渊亲自提笔,以温州府同知的身份,向平阳县衙发出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公函。
要求平阳县立刻封存赵大富名下所有田产地契,并就侵占伤残将士良田一案,进行彻查。
三日之内,必须回报。
公函写毕,用印封好,交由驿吏火速送出。
做完这一切,陆明渊却并未停下。
他看着窗外已经升至半空的太阳,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他从不相信纸面上的文章。
一道公函,或许能让平阳县那些官吏们有所收敛,但绝不可能让他们吐出已经吃下的肥肉。
蛇鼠一窝,指望他们自己调查自己,无异于与虎谋皮。
“来人。”
陆明渊扬声道。
一名护卫队长立刻从门外进来,躬身听令。
“点五名精干的衙役,备马,随我即刻出发,前往平阳县。”
护卫队长一怔:“伯爷,现在就去?”
“对,现在。”
陆明渊站起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我不相信少年的一面之词,也不相信当地县衙的调查结果。此案,我必须亲自去查。”
他说着,走到另一张书案前,再次铺开一张公文纸,提起了笔。
这一次,他的笔锋比刚才更加锐利。
字里行间,透出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这是一封写给温州卫所总兵官的公函。
“温州府同知陆明渊,为查平阳县侵占伤残军士田亩一案,叩请总兵钧鉴。”
“戍边将士,为国藩篱,血染疆场,方有海内承平。”
“其功当赏,其属当恤,此国之大法,亦军心之所系。”
“今有乡绅恶霸,竟敢勾结地方,巧取豪夺伤残军士之功勋田,此举非仅欺压一人,实为动摇军心,蔑视国法!”
“为正视听,以儆效尤,本官将亲赴平阳查办此案。”
“然,恐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多有阻挠,致使案情不明,真相难见。”
“为雷霆扫穴,廓清寰宇,特请总兵大人调拨精锐军士一队,随本官同往,以壮声威,以正国法,以安军心!”
最后四个字“以安军心”,陆明渊下笔极重,墨迹几乎要透出纸背。
他将公函仔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与同知官印,递给护卫队长。
“立刻将此函送至总兵府,交予总兵大人亲启。”
“告诉他,我陆明渊,在平阳县,等他的兵!”
护卫队长接过那封分量极重的公函,只觉得手心发烫。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仅十二岁的上官。
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少年人的稚气,只有运筹帷幄的冷静与俾睨一切的威严。
他终于明白,这七日来府衙内的风传,并非夸大。
这位陆青天,他要查的案子,从来不只是案子本身。
他要动的,是这温州府盘根错节的利益,要变的,是这温州府积弊已久的天!
护卫队长不再多言,重重一抱拳,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
片刻之后,陆明渊带着五名神情肃然的衙役,骑着快马,奔出了温州府城,朝着平阳县的方向,卷起一路烟尘。
一场风暴,已然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