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府城,汪家大宅。
与府衙门前那喧嚣激荡的人心不同,此地是一片浸润了数代书香与官宦气的静谧。
回廊曲折,假山叠石!
一池秋水倒映着檐角飞翘的青瓦,偶有锦鲤摆尾,荡开圈圈金色的涟漪。
暖阁内,紫檀木的方桌上,一套汝窑茶具温润如玉,正升腾着袅袅白雾,茶香清洌。
汪家三爷汪智权,用茶筅搅动着碗中的茶末。
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蓄着一部打理得极为整齐的短须。
一身素色杭绸长衫,不见半点金玉配饰,却自有一股富贵逼人的气度。
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脚步匆匆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地走了进来。
他在汪智权身侧躬身,压低了声音,将府衙门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一遍。
搅动茶末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那不疾不徐的韵律。
汪智权甚至没有抬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放下茶筅,端起茶碗,轻轻吹开热气,浅啜了一口。
“一个十二岁的娃娃,倒还真把自己当成包龙图了。”
他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成年人对孩童胡闹的宽容与不屑。
“拦驾申冤,当堂立案,亲笔行文……好大的官威,好一出‘陆青天微服私访记’的戏码。”
管事低着头,不敢接话。
汪智权将茶碗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终于抬起眼,那双看似温和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与他文士形象不符的阴鸷。
“平阳县那个赵大富,是我让他去做的。”
“何家那十亩功勋田,位置极佳,紧邻着我汪家在平阳新置的百亩桑田。”
“若能一并拿下,便可引渠灌溉,连成一片,明年开春,光是丝绸一项,便能多出三成的利。”
他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像是在说一门精妙的生意经。
“原本一切都妥当了,县衙那边早已打点好,文书做得天衣无缝。”
“只等那老兵婆娘熬不住,把人熬死,这事便成了铁案。谁曾想,钻出来这么个愣头青。”
管事小心翼翼地问道:“三爷,那……咱们要不要……”
“不必。”
汪智权摆了摆手,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笑容。
“你当赵大富是个蠢货?他能在平阳县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十几年间攒下万贯家财,靠的不是蛮力,是脑子。”
“他比谁都清楚,对付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方法。”
他顿了顿,端起茶碗,将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
“这个陆明渊,少年得志,最重虚名。”
“此番大张旗鼓,无非是想博一个‘为民做主’的好名声。”
“你,立刻备一匹最好的快马,挑个最机灵的伙计,走小路去平阳,把府衙的消息透给赵大富。”
“告诉他,来的是位金贵的‘陆青天’,让他好生‘伺候’着。”
“别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脏了同知大人的眼。”
“是,三爷,小的明白。”
管事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汪智权重新拿起茶壶,为自己续上一杯热茶,目光投向窗外那池秋水。
一个毛头小子,就算顶着状元的光环,又能掀起多大的浪?
这温州府的水,深着呢。
他要查案,便让他查。
等他一头扎进来,碰得头破血流。
他自然会明白,有些人和事,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动不得的。
……
汪家派来的人抄了近路,又不顾马匹死活,一路不停,足足比陆明渊提前了半天赶到平阳县!
到了平阳县后,下人没有丝毫停歇,直奔赵府而来!
平阳县,赵府。
与汪家的清雅不同,这里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富贵。
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门口两座半人高的石狮子,雕工粗犷,却透着一股子蛮横的霸气。
院内灯火通明,酒肉飘香。
主座之上,一个身材痴肥,满面红光的胖子正左拥右抱,与一众本地的乡绅胥吏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此人,正是赵大富。
就在酒酣耳热之际,一名下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赵大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两个美婢,抓着下人的衣领,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
“你说什么?府里来的同知亲自来了?还接了何家那个小兔崽子的状纸?”
周围的宾客也都停下了杯箸,面面相觑,酒意醒了大半。
然而,这惊愕只持续了短短片刻。
当赵大富听完信使带来的汪三爷的全话后,他脸上的惊慌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鄙夷和狂喜的古怪神情。
“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一拍大腿,肥肉乱颤,爆发出震耳的狂笑。
“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来是那个十二岁的奶娃娃同知!”
“什么陆青天,我看是陆状元读书读傻了,真以为拿着鸡毛就能当令箭了!”
一名县衙的典史凑上前来,谄媚地笑道。
“赵大爷说的是。这案子,在咱们平阳县早已断了。”
“这就是一桩寻常的田产租佃纠纷,白纸黑字的文书,谁来了也翻不了案!”
“就是!”
另一个乡绅附和道。
“他一个府城的官,还能越过咱们县尊,直接插手不成?这不合规矩!”
赵大富得意地摆了摆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油光光的脸上满是算计。
“你们懂个屁!”
他骂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众人皆是一愣。
赵大富抹了把嘴,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你们想想,一个十二岁的娃娃,跑到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图什么?”
“不就是图个名,图个利吗?”
“他要名,咱们就给他名!让他装模作样地查一查,最后‘明察秋毫’,维持原判。”
“到时候再由咱们平阳县的士绅联名给他送一块‘明镜高悬’的牌匾,送回府城去,他的面子不就有了?”
“他要利,那就更好办了!”
赵大富嘿嘿一笑,伸出五根肥硕的手指。
“本大爷有的是银子!别说一个同知,就是知府来了,也得给咱们几分薄面!”
“等他到了,先备上一千两的程仪,再从新买的瘦马里,挑两个最水灵的送过去。”
“我就不信,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抵得住这个?”
一席话说得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拍案叫绝。
“赵大爷高明!”
“是啊!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这一下,搭上了府里同知大人的线,以后咱们在平阳,还不是横着走?”
赵大富听着众人的吹捧,更是得意忘形,仿佛已经看到了陆明渊拜倒在他金钱美色之下的场景。
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吼道。
“来人!去把账房里最好的那两根金条给我备好!”
“再去后院,把‘春桃’和‘夏荷’给我叫来,好生打扮打扮!”
“今晚,咱们就让这位从京城里来的‘陆青天’,见识见识咱们平阳县的‘风土人情’!”
整个厅堂,再次充满了污浊而放肆的笑声。
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一场足以将他们所有人碾为齑粉的风暴,正伴随着黄昏的暮色,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