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陆明渊那张稚嫩的脸庞上,流露出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凝重与决绝。
林瀚文那紧绷的嘴角,终于还是松弛了下来,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陆明渊不必如此紧绷。
“坐着说话。”
“你这般模样,倒像是要去赴死。”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许多。
“你也莫要太过紧张。浙江的水虽深,但也不是处处都是龙潭虎穴。”
“浙直总督胡宗宪,此人你要记住。”
“胡宗宪?”
陆明渊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如雷贯耳,乃是当今东南抗倭的第一名将,只是。
“学生听说,胡总督是严阁老的人。”
“是,也不是。”
林瀚文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胡宗宪能有今日,确实离不开严阁老的提携,他是毋庸置疑的严党。”
“但他与严党那些只知贪墨的蠹虫不同,此人心中,尚存着家国天下,装着东南的百姓。”
“他是个明大理的人,在大是大非上,他拎得清。”
“你此去,代表的是皇上,是国策,只要你的法子真能平倭患、利海疆,他非但不会为难你,甚至可能会成为你的助力。”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让他看到你的本事。”
“除了胡宗宪,杭州知府周泰,与我乃是同科,关系莫逆。”
“我稍后会去书信一封,让他照拂一二。有他在,杭州府内,你的政令推行起来,阻力会小上许多。”
然而,林瀚文话锋一转,神情再度变得肃杀。
“但是,明渊,你要提防的,不是这些摆在明面上的官员。”
“一省之地,知府十数,人心各异。”
“真正要让你寸步难行的,是那些盘踞在临海之地,经营了百年的世家大族。”
说到这里,林瀚文忽然停住了话语。
他看了一眼窗外,吩咐道,“林武,守住院门,今晚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半步。”
“卑职领命!”
林武领命而去,沉重的房门被缓缓关上,紧接着是窗户。
书房内瞬间与外界隔绝。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陆明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接下来林瀚文要说的,才是今夜,乃至整个浙江之行,最核心、最致命的秘密。
林瀚文转过身,双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已久的火焰。
“明渊,你可知,我大乾沿海,倭寇为何屡禁不绝,反而愈演愈烈?”
陆明渊沉吟片刻,谨慎答道。
“有说是前朝余孽勾结外寇,亦有说是海商渔民为利所驱,铤而走险。”
“这都只是皮毛!”
林瀚文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真正的根子,就在浙江!就在临海三大世家——宁波沈家,舟山汪家,还有温州陈家!”
“这三家,明面上是书香门第,簪缨世族,暗地里,却是整个东南最大的走私商!”
“他们依靠通番海贸,富可敌国,我大乾的海禁,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纸空文。”
“他们豢养私兵,勾结倭寇,甚至……他们本身就是倭寇主使!”
“什么?!”
陆明渊如遭雷击,他虽然猜到地方士绅与海寇有所勾结,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三大世家,竟是倭寇主使?
这已非官商勾结,这是通敌叛国!
“漕海一体,为何能平倭患?”
林瀚文冷笑一声,“因为它要开海禁,要设市舶司,要将所有海贸纳入朝廷的掌控!”
“这等于将悬在倭寇头上的刀,送到了朝廷手里!”
“更重要的是,此策一旦功成,每年至少八百万两的巨额利润,将不再流入这些世家的私囊,而是尽归国库!”
“你这道策论,不是在割他们的肉,是在要他们的命!你说,他们会不会拼了命地阻拦你?”
冰冷的话语,在密闭的书房中回荡,让陆明渊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终于明白了,嘉靖皇帝口中那“比西苑湖水深得多”的水,究竟是什么。
“你最大的敌人,不是远在京城的严党,而是这些盘踞在浙江,经营了几十年,早已与地方官府、卫所、乡绅融为一体的几大世家!”
林瀚文的目光锐利如刀。
“我在江南为官十年,用尽心力,也不过是勉强清缴了一个稍弱的家族,压制了三两家冒头的势力。”
“而这三大世家,根基之深,远超你的想象。他们的一句话,比总督的官文在地方上还好用!”
陆明渊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这是他穿越而来,面临的最大危机!
、林瀚文看着他,一字一顿,将自己十年宦海沉浮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你此去,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这个烂摊子,积弊百年,非一朝一夕可除。”
“你若是想用一剂猛药,快刀斩乱麻,结果只会是激起所有人的同仇敌忾。”
“他们会联起手来,将你砸得粉身碎骨!到那时,便是皇上,也保不住你。”
“那……学生该当如何?”
陆明渊虚心求教。
林瀚文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缓缓写着。
“分而图之!”
“清缴一家,拉拢一家,打压一家。”
“三大世家,看似同气连枝,实则内部亦有龃龉。”
“你要做的,就是找到他们之间最薄弱,寻一个罪名最大、民愤最深的,用雷霆手段,连根拔起!杀鸡儆猴!”
“用这一家的血,来震慑另外两家。”
“然后,对其中相对守规矩,或者说野心没那么大的一家,许以市舶司的重利,将他们拉拢到你的船上。”
“让他们成为新秩序的既得利益者,如此,你便有了内应,有了帮手。”
“至于最后一家,则要不断地打压,削弱其实力,却又不将它逼上绝路。”
“要让它成为悬在那个被拉拢的世家头顶的剑,让他们相互制衡,相互猜忌。”
“如此,方能保持平衡,让你有从中斡旋的余地。”
“至于‘漕海一体’的利益……”
林瀚文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现实。
“水至清则无鱼。这件事,你不要想着尽善尽美。”
“十分的利,能有五分安安稳稳地落入国库,便已经是泼天的功劳!”
“该让出去的,要舍得让。分一些给胡宗宪这样的实力派,分一些给被你拉拢的世家,甚至分一些给京中的某些大人。”
“你要让他们都觉得,支持你陆明渊,支持‘漕海一体’,是有好处的,如此,你的国策才能推行下去。”
“贪心,是官场大忌。”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道。”
……
烛火噼啪作响,灯花爆开了一次又一次。
林瀚文将自己对浙江局势的分析,对各方势力的判断,如何布局,如何破局,如何合纵连横,尽数交给了陆明渊。
不知不觉,已是夜深。
窗外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
林瀚文终于停了下来,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陆明渊缓缓起身,整了整衣冠,神情肃穆到了极点。
他退后两步,对着林瀚文,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跪拜大礼,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砖上。
“砰!”
这一拜,拜的不是老师的教诲之恩。
这一拜,拜的是长辈的提携之情。
林瀚文今夜所授,早已超出了师生之谊的范畴。
这是在交底,是在托付,是将自己一生最宝贵的为官心血,赠予了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少年。
这份恩情,重于山岳,陆明渊自觉,一生都难以偿还。
林瀚文静静地受了他这一礼,眼中闪过一抹欣慰,随即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痴儿。”
他拍了拍陆明渊肩上的灰尘,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情。
“路,我已经指给你了。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靠你自己去走。”
“记住,到了浙江,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胡宗宪。”
“姿态要放低,你是去办事的,不是去当官老爷的。”
“另外,我再给你两个人。”
林瀚文从书案的暗格里,取出两封未署名的信笺。
“你若有实在拿不准的事情,可以去找赵夫子,也可以去找林家三爷林天元。”
“这两人,你都认识,也同你有故交。”
“论才干谋略,这俩人不弱于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
“但一旦用了,便要给予绝对的信任。”
“起来吧。”
林瀚文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悠悠道。
“天不早了,这几天好生歇息。”
“过几天,吏部的任命文书,怕是就要下来了。”
“学生……告退。”
就在陆明渊即将出去的时候,林瀚文叫住了他!
“今年便是十三了,该说一门婚事了!”
“正妻不娶,妾室也该考虑了!”
“许多少年像你这般年纪,都已经洞房了!”
“若雪跟了你这么久,居然没个消息,我也放心不下!”
“去浙江前,争取有个动静!”
陆明渊闻言脸颊瞬间红了!
他先前一心想着科举,即便是赚了数万两白银,也从未有一天享乐!
如今林瀚文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
除去科举,他身边儿还有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陆明渊微微躬身,声若蚊蝇的说道!
“学生知晓!”
“今夜,便不负恩师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