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宽,眼神像是在看一条可怜虫。
“你儿子,必死无疑。谁也保不住。但你,还有活路。”
“陛下要的是敲打,不是赶尽杀绝。”
“你现在上书请辞,自承教子无方,愧对圣恩,然后解甲归田,滚回你的河东老家去。”
“这,是我能为你争取的最好结果。”
“你还年轻,回去了,多纳几房妾,再生十个八个儿子,香火断不了。”
“何必为了一个废物,把自己也搭进去?”
严世蕃的话,字字诛心。
裴宽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他看着眼前这张倨傲而冷酷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人情凉薄”。
所谓的严党,不过是一群利益捆绑的豺狼,一旦你失去了价值,被抛弃只是时间问题。
他心中涌起无尽的绝望,却又生出一股疯狂的执念。
“不……我不能让少文死!”
他挣扎着爬起来,眼中布满血丝,“阁老,可否周旋一二,我愿一死,换犬子一条生路!”
严世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道。
“你的命?你的命现在值几个钱?裴宽,别给脸不要脸。”
“我保你,是看在你这些年还算听话的份上。”
“你要是再不知好歹,信不信明天,你的罪名就不是教子无方,而是结党营私了?”
裴宽浑身一颤,彻底僵住。
离开严府时,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不甘心,又联系了京都的裴家本家。
然而,裴氏宗族给出的答复,与严世蕃如出一辙,甚至更加冰冷。
“裴宽,家族的荣辱,重于一切。你儿子的事情,已经成了陛下的刀,谁碰谁死。”
“你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幸事。老老实实回来,不要再给家族添乱。”
“可是少文他……”
“一个纨绔子,死了便死了,我裴家还出得起更多的子孙!”
长老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你给家族蒙羞,本该重罚。如今能保你性命,让你延续香火,已经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
“你若想为他报仇,就给老夫好好地活着!”
“等着!等风头过去,等我们裴家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那个叫陆明渊的小子,我河东裴家记下了。这笔血债,早晚要让他用全家来偿还!”
“报仇……”
裴宽喃喃自语,空洞的眼神里,渐渐燃起了一簇疯狂的火焰。
对!活着!
他要活着!他要亲眼看着陆明渊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他要为他的少文报仇!
这个念头,让他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他同意了。
半个月后,京城风波渐定。
三司会审最终定案:吏部侍郎之子裴少文,罪恶滔天,判秋后问斩。
吏部侍郎裴宽,教子无方,御前失仪,上书请辞,嘉靖帝“感其愧疚”,准其告老还乡。
一道圣旨,将这场掀动京城的风暴,画上了一个看似圆满的句号。
据说,裴侍郎回到河东祖籍的当晚,便一口气迎娶了十余房年轻貌美的妾室,广纳姬妾,只为延续香火。
从此,大乾官场少了一个钻营的侍郎,河东坞堡里多了一个眼神阴鸷、沉默寡言的富家翁。
……
陆明渊是在会馆里,从报喜的官差口中听到这个结果的。
他怔了很久。
他想过裴少文会伏法,却没想到,连他那位权势滔天的父亲,吏部侍郎裴宽,也会因此丢官去职。
这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这世道的公理,早已被权势的尘埃所掩盖,需要人奋力去擦拭,才能透出微光。
可他没想到,这公理发起威来,竟有如此雷霆万钧之势,连四品大员都能拉下马。
这一刻,他心中那份对大乾王朝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个国朝,虽然有裴少文这样的蛀虫,有严党那样的阴影,但同样有赵浩然这样不畏强权的酷吏。
有愿意为民请命的清流,更有高居庙堂之上,心如明镜的君王。
这里,还是有真理存在的。
他对着皇城的方向,深深一揖。
收拾好心绪,他将所有的杂念抛之脑后,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最后的准备之中。
三日之后,便是决定天下所有读书人命运的终极一战——殿试!
三日后,晨光熹微。
紫禁城前,巨大的汉白玉广场上,三百名身穿崭新贡士服的学子,早已按次序肃立等候。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口音各异,年龄不同,有的人年少英发,有的人已近花甲。
但此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神情——激动、紧张,以及对未来无限的憧憬。
十年寒窗,一朝题名。
他们从千军万马中闯过了独木桥,终于站在了这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殿堂之前。
陆明渊站在队伍的前列,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望着那沐浴在晨光中,愈发显得金碧辉煌、威严肃穆的金銮殿,心中一片澄澈。
这条路,他从陆家村,走到江陵县,走到杭州府,走到江宁府,最终,走到了这帝国的中心。
今日,他将在这里,为自己的科举之路,画上最后的句点。
“当——”
悠远绵长的钟声响起,厚重的宫门在“嘎吱”声中缓缓开启,露出一条通往无上权力的金色大道。
“传——”
“新科贡士,觐见——”
太监特有的尖细唱喏声,在广场上空回荡。
三百贡士整理衣冠,神情肃穆,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鱼贯而入。
金銮殿上,百官分列,嘉靖帝高坐龙椅,俯瞰着下方走进来的国之栋梁。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在那个年仅十岁的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那,便是陆明渊。
金銮殿前的汉白玉广场,广阔得仿佛能容纳天地。
三百名新科贡士,肃立于此。
远处,是巍峨的城楼与角楼,近处,是雕梁画栋的殿宇飞檐。
空气清冷,带着玉石的凉意和淡淡的檀香,吸入肺腑,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却也心生敬畏。
陆明渊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也能感受到身边那些同考们或压抑或急促的心跳。
有人在低声背诵着经义,有人在悄悄活动着僵硬的手指。
更多的人,则是仰望着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之巅的金色宫殿,眼中燃烧着火焰。
十年,二十年,甚至四十年的寒窗苦读,所求的,不就是今日这一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