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悠远的钟声再次响起,比方才入宫时更加深沉,更加辽远。
广场之上,瞬间鸦雀无声。
只见金銮殿的丹陛之上,内阁首辅严嵩,次辅徐阶,户部尚书高拱,兵部尚书张居正等一众朝廷重臣,分列左右,神情肃穆。
而在他们的簇拥下,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走出。
嘉靖皇帝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而是一身略显宽松的八卦道袍。
头戴逍遥巾,少了几分帝王的威压,多了几分道法自然的飘逸。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时,那股渊渟岳峙、君临天下的气度,却比任何华丽的衣冠都更具压迫感。
所有贡士,包括陆明渊在内,皆深深下拜,山呼万岁。
“众爱卿,平身。”
嘉靖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韵味。
“尔等,皆是我大乾的栋梁之才。自乡试、会试,过关斩将,一路行来,殊为不易。”
他顿了顿,目光在人群中缓缓移动。
“今日殿试,乃是科举终途,亦是尔等仕途之始。”
“朕不考你们经义文章,那些,你们的考官早已替朕看过了。”
他踱步到丹陛边缘,负手而立,望着下方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庞。
“朕今日,只问一策。”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苍凉与沉重。
“我大乾立国百年,国库日虚,边患不宁,流民四起,哀民生之多艰!”
“朕宵衣旰食,常感于心。今日,朕便问尔等,何以振国!”
“何以振国!”
四个字,如暮鼓晨钟,重重地砸在三百名贡士的心上。
这个问题,太大了。
大到仿佛无从下笔。
可以从军屯谈起,以固边防;可以从吏治说起,以清沉疴;可以从农桑讲起,以安万民。
每一个方向,都能洋洋洒洒写上数千言,但每一个方向,又似乎都只是隔靴搔痒,难以触及根本。
这不仅是在考学问,更是在考眼界,考格局,考对这个帝国最深层次的洞察。
一瞬间,广场上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许多人脸色都变了。
有人眉头紧锁,有人面露苦色,显然是被这宏大无边的题目给难住了。
而陆明渊,在听到这四个字的刹那,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自穿越以来,一直盘桓于胸中的郁气与抱负,此刻尽数化作了笔下的惊雷。
他知道,自己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太久。
小太监们迅速行动起来,将早已备好的三百套桌案、笔墨、宣纸分发下去。
广场之上,除了风声,便只剩下衣袂摩擦与摆放器物的细碎声响。
“殿试开始!”
礼部官员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寂静。
一炷高香,在殿前香炉中被点燃,青烟袅袅,笔直升腾。
时间,开始了。
大部分的贡士都在第一时间抓起墨条,在砚台中飞快地研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
陆明渊也拿起了墨条,他的动作却不快,甚至有些慢。
他垂着眼帘,手腕平稳地转动。
脑海中,无数的念头在翻涌、碰撞、融合。
漕运,海运,关税,商贸,白银,火器,流民。
一幅庞大而复杂的大乾王朝运行图,在他脑中缓缓展开。
他想起了老师林瀚文在江宁府衙的书房里,与他彻夜长谈的那些夜晚。
“明渊,你的《漕海一体论》,立意高远,石破天惊。但终究是纸上谈兵。”
“漕运牵扯百万漕工生计,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利益,是祖宗之法。”
“海运看似利大,却也有倭寇之患,有巨室豪族垄断之危。”
“如何平衡?如何推行?这之中的关节,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百倍。”
“为师这半年来,将这策论中的每一条,都与布政司、按察司的同僚们反复推演过。”
“这里面,有利,有弊,有可行之处,亦有万丈深渊。”
那些关于预算、人事、法令、风险的细节,如同涓涓细流,不断汇入陆明渊的脑海。
将他原本那个略显空泛的理论框架,填充得无比坚实、饱满。
这不再是一个天才少年天马行空的想法。
而是一套经过封疆大吏反复推敲,具备了高度可行性的治国方略。
这,便是林瀚文送给他最珍贵的礼物。
一炷香的时间,悄然流逝。
许多人还在咬着笔杆,对着白纸苦思冥想。
而陆明渊,放下了墨条。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金銮殿,又看了一眼那笔直的青烟,眼神澄澈如洗。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没有丝毫犹豫,落笔于宣纸之上。
负责监考的礼部官员,是一名姓黄的老主事,在贡院里待了三十年,什么样的天才都见过。
有的人下笔千言,有的人字字珠玑。
像陆明渊这样,年仅十二岁之龄,在如此宏大的题目面前,仅用一炷香的功夫便构思完毕,提笔就写的,生平仅见。
他心中好奇,忍不住悄悄踱步到陆明渊身后,探头望去。
只看了一眼,黄主事便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只见那洁白的宣纸上,一行开篇之语,如龙蛇起陆,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振聋发聩的磅礴气势!
“漕海之争,非利弊之辨,实为体用之惑。”
“臣以为,漕运为国之经络,海运为民之血脉,经络以固本,血脉以活体,二者非但不悖,实乃相辅相成,一体两翼!”
体用之惑!
黄主事倒吸一口凉气。
宋明理学,讲究体用一源。
将漕运与海运的百年纷争,直接上升到“体”与“用”的哲学高度,这……这是何等的眼界与气魄!
他不敢再看下去,生怕惊扰了这少年的文思。
此时的陆明渊,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他的整个心神,都已沉浸在那片小小的宣纸天地之中。
笔尖在宣纸上游走,每一个字落下,都不仅仅是一个字,而是一道政令。
这是一笔预算,一个官员的任命,一片区域的未来。
“……故欲行海运,必先清吏治。臣请设‘市舶提举司’,独立于三司之外,由户部、兵部、都察院共管,专司海外贸易、关税征收、海防巡检之责。提举司主官,当由圣上亲择,不入常例,三年一换,以防勾连……”
“……漕工百万,生计所系,不可一刀而断。臣以为,可改漕为兵。择其精壮,训练成水师,拱卫海疆,清剿倭寇。其余老弱,则转为修路、开矿、兴修水利之工。朝廷以工代赈,既安流民,亦兴实业……”
“……海运之利,首在白银。我大乾宝钞日滥,铜钱不敷,民间交易多以米布。若能开海,引西洋、东洋之白银内流,则国库可充,币制可革。以银为本,以钞为辅,商贸流通,百业自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