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浩然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没有再理会裴少文,而是对着钱普和周延拱了拱手。
“两位大人,此案疑点重重,人犯与证人口供矛盾,且态度嚣张,恐有串供之嫌。”
“下官以为,当将二人分开关押,再行审问,并加紧收集其他证据,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钱普与周延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这裴少文蠢得无可救药,而那护卫明显是受了胁迫。
赵浩然的提议,正是老成之举。
“可。”
刑部侍郎钱普惜字如金。
“就依赵大人所言。”
左都御史周延也点头同意。
他们各自起身,带着属官返回自己的衙门。
他们知道,这案子的关键,就在于撬开那个护卫的嘴。
而论审讯的手段,没人比大理寺更在行。
等到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离开,大堂恢复了寂静。
赵浩然的脸上,那份属于审案官员的威严渐渐褪去。
他没有立刻审问,而是让人将裴少文押回天牢,好生“看管”。
然后,他才让人将那名护卫王二,带进了大堂旁边一间密不透风的审讯室。
审讯室里,没有刑具,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盏在风中摇曳的油灯。
王二跪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抖得像筛糠。
赵浩然没有坐下,只是踱步到他的面前,将一份文书,轻轻地放在了他的眼前。
那正是陆明渊带回来的,按满了贫民窟百姓血指印的联名状。
“王二,你抬起头,看看这个。”
赵浩然的声音很平淡。
王二颤抖着抬起头,只看了一眼,那几十个鲜红刺目的指印,就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猛地缩回了目光。
“这些,都是王汉的老街坊。”
赵浩然缓缓说道,“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为王汉的死作证。你觉得,裴少文还能脱得了身吗?”
“我……”
王二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说了,我来告诉你。”
赵浩然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今天早朝,陛下已经下旨三司会审。这意味着什么,你可能不懂。”
“我告诉你,这意味着,你家公子,已经不是你家公子了,他只是一个国法要严惩的罪犯。”
“这几天,大理寺收到了十七份状告裴少文的状纸。”
“强抢民女,逼良为娼,桩桩件件,都够他死上十次。”
“你以为,他这次还能像以前一样,让你顶罪,然后他花点钱就了事吗?”
赵浩然俯下身,凑到王二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私语。
“他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而你,王二,你替他作伪证,就是同谋。”
“你知道谋杀朝廷命案的证人,是什么罪吗?也是一个死罪。”
王二的身体猛地一僵,面如死灰。
“你死了,你觉得裴家会管你那在乡下种地的老父老母吗?会管你那嗷嗷待哺的儿子吗?”
“不会的。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一条没用的狗,死了也就死了。”
“不……不会的……公子他……”
“他答应保你,对吗?”
赵浩然直起身,冷笑一声,“他自己都自身难保,拿什么保你?用他那颗即将落地的脑袋吗?”
王二彻底崩溃了,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充满了恐惧、绝望和被背叛的悔恨。
赵浩然静静地等他哭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里带着一丝诱惑。
“不过,陛下有好生之德,本官也并非嗜杀之人。你,还有一条活路。”
王二猛地抬起头,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盯着赵浩然。
“将你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不止是王汉的案子,还有裴少文以前做过的所有腌臜事,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
“只要你肯配合,当污点证人。本官可以向你承诺,我会保你一命。”
“非但如此,等案子了结,我会把你全家老小,都接到我赵府。”
“你的父母,我为他们养老送终;你的妻儿,我给他们一份安稳的差事。”
“从此以后,你们就是我赵浩然的人,这京城里,再没人敢动你们一根汗毛。”
先是雷霆万钧的威胁,再是无法拒绝的拉拢。
王二那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人!我说!我全都说!”
他像是倒豆子一般,将当日裴少文如何命令他行凶的细节,如何威逼他顶罪的过程,全部交代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报复快感。
“大人!小的还知道一件大事!三年前,裴少文看上了城西‘百花楼’的一个清倌人。”
“裴少文用强不成,就买通了当时的京兆府司功,诬陷那清倌人的父亲私通外敌,害得那家人家破人亡!”
“那份行贿的账本,就藏在……就藏在裴少文书房的暗格里!小的亲眼见过!”
赵浩然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要的,不仅仅是裴少文的罪证,更是扳倒裴宽,乃至打击整个严党的证据!
买通京兆府官员,陷害良民!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民事案件,而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官场丑闻!
他猛地一拍桌子,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胸中一股压抑许久的郁气尽数吐出。
“来人!”
他沉声喝道,“备车马,进宫面圣!
夜色如墨,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自大理寺后门疾驰而出,最终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皇城东华门外。
赵浩然换上了一身寻常的便服,在一名小太监的引领下,穿过幽深冗长的宫巷。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嘉靖皇帝并未批阅奏折,只是独自一人,对着一局残棋出神。
那棋盘之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
一条大龙被围困中央,看似生机断绝,却又在最不可能处,留有一口微弱的气。
“臣,赵浩然,叩见陛下。”
赵浩然跪地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起来吧。”
嘉靖帝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声音平淡得听不出喜怒,“说。”
“回陛下,护卫王二,已经招了。”
赵浩然起身,将王二的供词,以及那桩三年前的旧案,一五一十地禀报清楚。
当他说到裴少文买通官吏、陷害良民,并将行贿账本藏于书房暗格之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并抬眼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然而,嘉靖帝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他对裴少文强抢民女、纵奴行凶的细节似乎毫无兴趣。
直到赵浩然说完,他才缓缓地从棋盘上拿起一枚白子,轻轻敲击着桌面。
“嗒”“嗒”的声音,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账本……”
嘉靖帝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一本小小的账本,能牵扯出谁?一个京兆府的司功?还是吏部某个无关紧要的主事?”
赵浩然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裴宽在吏部多年,门生故吏不少,盘根错节。这本账本若是深挖下去,恐怕……”
嘉靖帝忽然笑了,他转过头,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终于落在了赵浩然的身上,目光深邃如海。
“恐怕什么?恐怕会让我大乾的官场,来一场大地震?”
赵浩然额头渗出冷汗,躬身道:“臣,不敢。”
“你是不敢,还是不想?”
嘉靖帝将那枚白子放回棋盒,淡淡道。
“裴少文,是个该死的蠢货。裴宽,是个教子无方的废物。”
“这件事,到裴宽为止。”
皇帝的声音,如同一道最终的判决,不容置疑。
“朕要让某些人知道,手不要伸得太长,尾巴不要翘得太高。”
“至于那本账本。”
嘉靖帝顿了顿,“就让它烂在暗格里吧。有些东西,不见光,比见了光,更有用。”
赵浩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翻江倒海的激动与愤懑,最终都化作了对皇权深不见底的敬畏。
他明白了,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敲打!
陆明渊是引子,民怨是风,而他赵浩然,不过是皇帝手中一颗精准落下的棋子。
“臣,遵旨。”
他再次跪下,这一次,是心悦诚服。
“去吧。”
嘉靖帝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盘残局。
赵浩然领命离去。
当他走出宫门,重新沐浴在月光之下时,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抬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紫禁城,心中再无半分扳倒严党的妄想,只剩下对这位帝王心术的无尽感慨。
接下来的几天,三司会审的进程快得惊人。
有了王二这个突破口,再加上从裴府暗格中“搜”出的那本并未公之于众的账本作为威慑。
当年那些经手过裴少文腌臜事的家奴、帮闲,乃至一些底层官吏,几乎没有经过太多的挣扎,便将一切都招供了出来。
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
当所有的罪证,如同雪片一般汇集到吏部侍郎府时,裴宽终于明白,大势已去。
他形容枯槁,一夜白头,再没了往日的官威与体面。
他疯了似的冲出府门,甚至来不及备轿,便一路奔向了位于城东的严府。
严府,书房。
小阁老严世蕃正悠闲地品着新进的雨前龙井,听着身边美婢弹奏着靡靡之音。
他看着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裴宽,脸上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丝淡淡的厌烦。
“阁老!救我!救救犬子啊!”
裴宽抱着严世蕃的腿,哭嚎道,“您一定要救救少文!下官愿为您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严世蕃皱了皱眉,示意美婢退下。
他用脚尖轻轻踢开了裴宽,慢条斯理地用丝巾擦了擦被弄脏的靴子。
“裴侍郎,你这是做什么?体统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如今是陛下钦点的三司会审,人证物证俱在,你那个宝贝儿子做下的好事,比戏文里编的还精彩。”
“你告诉我,我怎么救?我爹是内阁首辅,不是阎王爷!”
裴宽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口中喃喃道。
“不……不会的……阁老,您一定有办法的……”
“办法?”
严世蕃冷笑一声,“唯一的办法,就是丢车保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