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渊缓步走了过去,将何二柱搀扶起来。
“起来吧。”
“本官所为,皆是分内之事,当不得如此大礼。”
他扶着何二柱站稳,目光却越过他,扫向了堂外那些激动的百姓,扫向了身旁这位一身煞气的参将霍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许,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
“功臣不应受辱,英雄不该流泪。”
短短八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整个喧闹的县衙内外,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这位年少的同知大人身上,那身绯色的官袍,在此刻显得无比耀眼。
“我大乾的将士,在北境流血,在东海拼命,为的,是身后这片土地的安宁,是家中父老的笑颜。”
“他们解甲归田,不是为了回来继续受人欺凌,任人鱼肉的!”
陆明渊的目光,最终落回到自己的身上,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凛然的自省。
“若是论起来,我陆明渊身为温州府同知,依律,有清理军籍、抚绥兵民之责。”
“何老英雄在平阳县受此奇耻大辱,这案子,追根究底,是我陆明渊失察才是!”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谁都没想到,这位大获全胜、声望达到顶点的陆大人,非但没有居功自傲,反而当众自承其过!
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担当!
孟康瘫在官椅上,听到这番话,更是面如死灰。
陆明渊这是在告诉所有人,这件事,还没完。
他孟康的失职,他陆明渊记下了!
霍峰看向陆明渊的眼神,也彻底变了。
那其中,除了之前的敬重,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钦佩。
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之乎者也。
但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个真正把他们这些丘八当人看的好官!
他不再多言,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何二柱的肩膀上,那力道让何二柱一个激灵。
“带我去见你爹!”
霍峰的声音依旧洪亮,却多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
“是,是!霍大人!”
何二柱连忙擦干眼泪,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先是感激地看了一眼陆明渊,然后便在前引路。
“陆大人,霍大人,这边请,家就在村西头。”
一行人就此离开了县衙。
从平阳县城到何家村,不过七八里路。
官道还算平整,可越往村子里走,道路便越是泥泞。
深秋的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拍在人的脸上,带着萧瑟的凉意。
霍峰一路沉默,铁甲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沉闷的声音。
陆明渊亦是无话,他骑在马上,目光所及,是连片的荒芜田地和稀稀落落的茅草屋。
偶尔有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远远地看见他们这一行官差兵将,慌忙躲进了屋里
终于,何二柱在一座低矮破败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
那院墙是用泥土夯成的,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处处是豁口,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坍塌。
院门,只是两扇用柳条绑着的破木板。
霍峰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的肌肉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他那双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眨过的眼睛,此刻,竟是微微泛红。
“这……这就是何大勇的家?”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是……”
何二柱低着头,羞愧地不敢看他。
霍峰的怒火,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墙体,竟被他砸出了一个窟窿,泥土簌簌落下。
“混账!”
他怒吼道,声震四野。
“朝廷赏赐的三十两抚恤银!外加上等功换来的十亩良田!就让他住这种狗窝?”
“平阳县的这些官府,都是吃屎的吗?一群蠹虫!”
何二柱被这雷霆之怒吓得一哆嗦,哭诉道。
“大人息怒……爹他……他伤了腿,干不了重活。”
“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丁,要伺候他,要下地,实在是……实在是撑不起这个家啊……”
霍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知道何二柱说的是实话,可他心中的怒火与愧疚,却无处发泄。
“进去……带我进去!”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何二柱推开那两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混合着草药、霉味与贫穷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靠墙的一张土炕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身上盖着一床满是补丁、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薄被。
听到动静,那男人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口那个身披玄甲、魁梧如山的身影上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道骇人的精光!
“百……百夫长?”
那声音沙哑干涩,仿佛两块砂纸在摩擦。
他挣扎着,就要翻身下炕行礼。
“何,何大勇……参见百夫长!”
然而,他只有一条腿是完好的,另一条腿从膝盖以下空空如也。
身子刚一挪动,便失去了平衡,直挺挺地从炕上栽了下来!
“大哥!”
霍峰发出一声悲吼,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在那人摔到地上之前,一把将他抄进了怀里。
霍峰双眼通红,虎目含泪,他将何大勇轻轻地放回炕上。
看着他那条空荡荡的裤管,看着他那张被病痛和饥饿折磨得脱了相的脸,一股滔天的杀意再也抑制不住!
“锵”的一声!
腰间的长刀应声出鞘半尺,凛冽的寒光瞬间照亮了这间昏暗的屋子!
“赵大富!”
霍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吼道。
“老子现在就去剁了那个狗娘养的杂碎!给你出气!”
“不要!”
何大勇见状,大惊失色,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霍峰的手腕。
“百夫长!不可啊!”
他急切地喘息着。
“你杀了他,是痛快了!可我们一家老小呢?”
“赵大富死了,还有赵二富,赵三富!这村里姓赵的是大族!我们……我们还要在这里活下去啊!”
“你走了,他们会把我们一家生吞活剥了的!”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霍峰的头顶。
他握着刀柄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悲愤与无力。
是啊,他可以凭着一腔血勇,快意恩仇。
可然后呢?
他能护得了何大勇一时,护不了一世。
这吃人的世道,不会因为死了一个赵大富就改变。
“大勇哥……”
霍峰的声音哽咽了,他一个七尺高的铁血汉子,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脸上写满了痛苦。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啊……”
他指着何大勇的断腿,悲声道。
“当年在台州城外,要不是你替我挡了那一刀,现在躺在坟里的就是我霍峰!”
“我欠你一条命!如今你解甲归田,却过得猪狗不如,连田地都保不住!”
“我若不能替你讨回这个公道,我霍峰……还算个人吗?!”
往事如烟,却又历历在目。
何大勇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眼中也泛起泪光,他拍了拍霍峰的手背,沙哑道。
“百夫长,这不怪你……战场上,生死有命……我何大勇,从没后悔过。”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何二柱,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张泛黄的纸走了过来。
“爹,霍大人……你们看。”
他将那张刚刚从县衙取回的田契,交到了何大勇的手中。
“爹,案子……案子赢了!”
何二柱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喜悦。
“是陆大人!是那位从温州府来的陆同知!他帮我们家申冤了!”
“县太爷当堂宣判,赵大富那狗日的契约是骗人的,不算数!这十亩地,还是我们家的!”
“县太爷还说……还说要择日,让他当着面,跟我们重签租田的契约!”
何大勇枯瘦的手颤抖着,抚摸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田契,双目含泪。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穿过昏暗的屋子,落在了那个从进屋起便一直沉默不语,静静站在角落里的少年官员身上。
何大勇挣扎着,在霍峰的搀扶下,对着陆明渊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草民何大勇,谢过陆大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郑重。
“草民……谢过陆大人,不远万里,从温州府赶来,为我这残废老兵做主!”
他抬起头,眼中是刻骨的感激。
“若不是大人,我们一家老小,恐怕……恐怕真的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您……是我们何家上下的救命恩人呐!”
这一声“救命恩人”,比之前公堂外那山呼海啸般的“青天大老爷”,更让陆明渊为之动容。
他终于开口,声音温和而坚定。
“老英雄,言重了。”
“你为国流血,便不能再让你流泪。”
“这案子说到底,还是我有失察之责!”
“竟让温州府治下,有如此贪官污吏,鱼肉乡里!”
“此案,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给我大乾残退将士,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