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死寂的可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陆明渊重新坐下。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孟康的身上。
“孟大人。”
“这桩案子,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是就此宣判,给何家一个公道。还是……孟大人觉得,案中还有什么疑点,需要本官再帮你参详参详?”
这是何等诛心的话语!
“帮你参详参详”。
这分明是在问他孟康,你这知县的位子,还想不想坐了?
你背后的人,还保不保得住你?
孟康的额头上,冷汗瞬间滚落。
他嘴唇哆嗦着,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宣判?如何宣判?
判赵大富罪名成立,就等于当着全县百姓的面,承认自己昨日的判决是徇私枉法,是与奸商同流合污!
可若是不判……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少年,有的是办法让他连官袍都穿不住!
他正陷入天人交战的绝境,堂外,却陡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喝!
“不用判了!”
那声音粗犷、雄浑,充满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像是一柄战锤,轰然砸碎了公堂上凝滞的空气!
“这案子,我温州总兵府管了!”
话音未落,一个魁梧的身影便已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来人约莫三十许,身着一身玄铁鳞甲,腰悬一柄长刀。
他面容黝黑,饱经风霜,一道浅浅的刀疤从眉角划过,更添了几分悍勇之气。
他一踏入公堂,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来的煞气,便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衙役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水火棍,却又不敢上前阻拦。
百姓们潮水般向两侧退开,敬畏地看着来人
那人无视了所有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堂内一扫。
最后定格在跪着的何二柱身上,声如洪钟地问道:“何大勇何在?”
何二柱被这气势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朝陆明渊身后缩了缩。
陆明渊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惊慌。
何二柱感受到那份沉稳的力量,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怯懦地抬起头,答道。
“回……回禀大人,家父卧病在床,无法前来。小人是何大勇之子,何二柱……不知大人是?”
那甲胄大汉听到“卧病在床”四字,眉头猛地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和关切。
他盯着何二柱,沉声道:“我名霍峰!你爹当年在我手下当兵,我是他的百夫长!”
“如今,我是温州府参将!”
轰!
霍峰!
温州府参将!
这几个字,比之前的任何变故都更具冲击力!
一个是从五品的武将,竟然为了一个功勋老卒,亲自闯了县衙的公堂!
何二柱瞬间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爹的……百夫长?
霍峰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
他向前一步,那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铿”的一声脆响。继续说道。
“昨日,我接到温州府同知陆明渊大人亲笔来信。”
“言说何大勇,解甲归田后,在乡中受奸人欺辱,赖以为生的田产被人强占!”
“我问你,此案可属实?”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带着雷霆之威,在公堂之上滚滚回荡。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少年官员。
温州府同知,陆明渊!
原来……原来如此!
堂下的百姓们恍然大悟!
他们终于明白,这位年少的陆大人,为何会亲自驾临这小小的平阳县,为何会对一桩看似普通的民事案子如此上心!
他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为了什么官场倾轧。
他是在为一位功勋老卒,讨还公道!
何二柱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猛地朝着霍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哽咽地喊道。
“属实!大人!句句属实啊!”
随即,他又猛地转向陆明渊,带着无尽的感激,大声道。
“不过,霍大人,这案子……这案子陆同知已经替家父辨明了冤屈!”
“奸人赵大富的阴谋诡计,全被陆大人当堂戳穿!”
“我等……我等正等着县尊大人重新定案!”
霍峰听到这番话,这才真正地将目光,落在了陆明渊的身上。
他来时匆忙,只看到一个身着官袍的少年坐在那里,虽气度不凡,却也未曾在意。
此刻听何二柱一说,再联想到信上的落款。
想到那“年仅十二,状元及第,亲封冠文伯”的传闻,霍峰的心头猛地一震。
原来,他就是陆明渊!
霍峰眼中的煞气与倨傲瞬间收敛了许多。
他虽是武将,却也知道,眼前这位,不仅是他的上官,更是天子门生,是连总兵大人都要礼敬三分的人物。
他快步走到陆明渊面前,收起了那份军中的粗犷,郑重地一抱拳,沉声道。
“末将温州府参将霍峰,见过陆同知!”
“末将奉总兵大人之命,前来探望何大勇,听闻他在此有冤屈,一时情急,擅闯公堂,还望陆同知不要介意!”
他这番话,既是自报家门,也表明了来意,更是给了陆明渊天大的面子。
他不是自己要来,是奉了总兵大人的命令。
这代表着,何大勇的事,整个温州卫所都在看着!
陆明渊缓缓站起身,对着这位悍将微微颔首,摆了摆手,道。
“霍参将言重了。为袍泽故旧讨还公道,乃是人之常情,何来擅闯之说。”
“本官还要多谢霍参将,为这公堂之上,又添了一份军威,一份正气。”
说完,陆明渊不再看他,而是看向孟康。
“孟知县。”
陆明渊的声音陡然转冷。
“此案的利害关系,本官昨夜已经与你说明。”
“案中的种种错漏,本官今日也已当堂辩驳清楚。”
他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的气势在瞬间攀升到了顶点,那绯色的官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如今,霍参将也在这里。”
“你,要如何断案?”
“且当着霍参将的面儿,当着这满堂百姓的面儿。”
“给何大勇一家,给那些为我大乾流过血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一个交代!”
这四个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孟康的身上!
完了!
彻底完了!
孟康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从官椅上栽下来。
他看看堂下目光如剑的陆明渊,又看看旁边面沉似水、手按刀柄的霍峰。
再听听堂外那已经压抑不住的,如同闷雷般的议论声和怒骂声,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什么汪家,什么靠山。
在朝廷律法和军方怒火的双重碾压之下,都成了齑粉!
他颤抖着手,抓起了那枚代表着判决的令牌,嘶哑着嗓子,几乎是哭喊着叫道:
“本……本县宣判!”
“赵大富,巧立名目,以高利盘剥、虚报地价等手段,行欺诈霸占之实,罪证确凿!”
“其与何大勇所签订之田契,乃是建立在欺瞒哄骗之上,即刻作废!”
“赵大富即刻归还何家十亩良田!不得有误!”
“至于那所谓的租子……因契约作废,双方……双方另择吉日,在本县见证下,重……重新签订!”
说完这番话,他手中的令牌“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整个公堂内外,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青天大老爷!”
“陆大人英明!”
“赢了!何二哥,你们家的地保住了!”
何二柱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朝着陆明渊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