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大哥,别拜了,陆大人受不起。”
霍峰眼眶通红,强行按住了何大勇的肩膀,转头对陆明渊道,“陆大人,你看……”
他的意思是,天色已晚,此间事了,是否该回城了。
然而,何大勇却挣开了他的手,用那只仅存的脚在地上站稳,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恳切。
“陆大人,霍大人,万万不可就此离去!”
他看向自己那同样瘦弱的妻子。
“老婆子,去,把那只老母鸡给杀了!家里还有半坛子去年的浊酒,都拿出来!”
何二柱的母亲闻言,浑身一颤,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心疼和不舍。
那只鸡,是家里最后一点活物。
她看着丈夫那决绝的眼神,又看了看站在屋里的少年官员,以及那位威风凛凛的将军。
她明白,今天这份恩情,比什么都重。
妇人咬了咬牙,对着陆明渊和霍峰局促地福了一福,转身走进了院子。
很快,院里便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骚动,以及一声凄厉的鸡鸣,最后,一切归于沉寂。
何二柱也反应了过来,连忙道。
“对,对!大人,将军!你们一定要留下来吃了饭再走!不然……不然我们一家心里不安啊!”
陆明渊看着这一家人的神情。
他知道,若是不应下这顿饭,反而会让他们觉得,自己看不起他们这方陋室,这份薄礼。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好,那今日,本官就叨扰了。”
见他应下,何大勇一家人脸上顿时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夜色渐深,寒风在破旧的窗棂外呼啸。
屋里,一张歪歪扭扭的矮桌上,却点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一盘热气腾腾的鸡肉被摆在了正中央,除此之外,便是一碟黑乎乎的咸菜,几碗糙米饭。
何二柱的母亲和媳妇,局促地站在一旁,不敢上桌。
陆明渊起身,对着那妇人温和一揖。
“夫人辛苦,请一同入座吧。”
这一举动,让何家人又是手足无措,又是感动莫动。
在他们的世界里,官就是天,哪有天和地一同吃饭的道理。
最后,在霍峰大大咧咧的招呼下,一家人总算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何大勇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的粗瓷碗,里面盛满了浑浊的米酒。
“陆大人,草民……草民嘴笨,不知该说什么。”
他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这第一碗酒,草民敬您!大恩不言谢,往后,我何家上下,给您立长生牌位!”
说罢,他便要一饮而尽。
陆明渊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腕,自己也端起酒碗,站起身来。
“老英雄,使不得。”
“今日这顿酒,不是你敬我,是我敬你,敬霍将军,敬天下所有为国征战的将士。”
他目光清澈,环视二人。
“我大乾能有今日之安宁,靠的不是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文臣,而是你们这些在沙场上用命换来的。”
“我敬你们!”
言罢,他竟是先干为敬,将一碗辛辣的浊酒尽数饮下。
一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陆明渊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红晕,但他眼神依旧明亮。
霍峰见状,只觉得胸中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大吼一声。
“好!陆同知!说得好!”
他一把抓过酒坛,给自己的碗倒得满满当当,又给何大勇满上,大声道。
“何大哥!陆大人把话说到咱们心坎里了!为了这话,咱们也干了!”
“干!”
何大勇亦是豪情万丈,与霍峰一同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三只酒碗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气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霍峰撕下一个鸡腿,放进何大勇的碗里,又撕下一个,不由分说地塞到陆明渊碗中。
“陆大人,别客气!这可是我嫂子拿手绝活!”
酒过三巡,话匣子便彻底打开了。
霍峰与何大勇,这两个在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汉子,开始追忆起那些峥嵘岁月。
他们说起了北境的风雪,能把人的眉毛都冻成冰坨子。
说起了第一次上战场时,吓得尿了裤子的新兵蛋子。
说起了台州城外那场惨烈的大战,三天三夜,尸体堆得比城墙还高。
“……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在雁门关外,咱们被鞑子的骑兵围了,三百人被三千人围着打,天都杀红了。”
霍峰喝得满脸通红,大着舌头说道。
何大勇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怎么不记得?你小子当时跟个疯子一样,拎着刀追着人家的百夫长砍了三里地。”
“要不是我带人把你拖回来,你小子的脑袋早被人当夜壶了!”
“哈哈哈!”霍峰大笑。
“那不是看他旗子好看吗!老子就寻思着,砍了那鸟旗,咱们不就有救了?”
他们的笑声粗犷而豪迈,但陆明渊却能从那笑声背后,听出一丝丝的悲凉与后怕。
陆明渊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为他们添上酒。
他从这些故事里,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看到了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勇猛,他们的忠诚与牺牲。
这让他对“功臣”与“英雄”这四个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渐渐地,话题从北境的鞑子,聊到了东海的倭寇。
提到倭寇,何大勇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裤管。
“百夫长,就是这帮狗娘养的杂碎……”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霍峰重重地将酒碗砸在桌上,酒水四溅。
“妈的,提起这帮耗子一样的杂碎,老子就来气!”
“打起仗来,一个个跟疯狗似的,悍不畏死。可一打不过,就往海里钻。”
“咱们的水师,船没人家的小,也没人家的快,追都追不上!”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跑了,过几天又换个地方来抢!”
陆明渊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
他放下酒碗,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几分请教的诚恳,问道。
“霍将军,何老英雄,晚生有一事不明,想向二位请教。”
“陆大人但说无妨!”
霍峰拍着胸脯道。
“这倭寇,当真如此难缠?”
陆明渊问道。
“我曾听闻,他们不过是些流浪武士、海盗商贾纠集而成的乌合之众,为何我大乾天兵,竟屡屡受挫?”
这个问题,显然问到了点子上。
何大勇放下手中的酒碗,沉声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倭寇,确实是乌合之众,可他们狠啊!”
“他们用的刀,又长又快,咱们的腰刀跟他们一碰,好几个口子。”
“而且他们打起仗来不要命,经常几十个人一条小船,十多条船就敢冲击咱们上千人的军阵。”
“一旦被他们冲上船,短兵相接,咱们人多的优势就没了,死伤惨重。”
霍峰在一旁补充道。
“大哥说得对!这帮杂碎,最擅长的就是小股突袭,打了就跑。”
“他们熟悉沿海的每一处港湾,每一个小岛,往那礁石林里一钻,咱们的大船根本进不去。”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愤懑。
“而且……沿海的一些大户,甚至是一些地方官吏,暗中跟他们有勾结!”
“给他们提供补给,销赃,甚至传递我们官军的动向!”
“这才是最他娘的难办的!里应外合,防不胜防!”
陆明渊静静地听着,将这些都刻在脑海里。
这些,都是来自第一线的宝贵情报。
他继续问道。
“那依二位之见,若要彻底剿灭这帮倭寇,该从何处下手?”
“剿?”
霍峰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难!除非朝廷下定决心,组建一支真正强大的水师。”
“造出比他们更快、更灵活的战船,再配上我们大乾的火炮,在海上把他们彻底打残、打怕!”
“否则,光靠我们卫所这点兵,在岸上堵,永远是治标不治本。”
何大勇也叹了口气。
“还得严查内奸!把那些给倭寇递刀子的手给剁了!”
“不然我们前脚出兵,他们后脚就把消息卖了,这仗还怎么打?”
陆明渊听着两人的话,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兵书。有二位这样的勇士在,何愁倭寇不平!”
这句夸赞发自肺腑,让霍峰和何大勇都有些不好意思。
“嗨,我们就是个大头兵,懂个啥,瞎咧咧罢了。”
霍峰摆了摆手,但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一顿饭,直吃到了子时。
酒坛见了底,一整只鸡也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何大勇毕竟年老体衰,又断了腿,加上今天心神激荡,早已抵不住酒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口中还喃喃念叨着“杀鞑子”、“砍倭寇”的梦话。
何二柱的母亲心疼地为他披上一件旧衣。
霍峰看着睡梦中依旧眉头紧锁的何大勇,眼神复杂,他站起身,对陆明渊道。
“陆大人,外头风大,借一步说话?”
“好。”
陆明渊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小屋。
屋外,寒月如钩,冷冷地挂在深邃的夜空中。
深秋的寒风卷着草屑和泥土的气息,吹在脸上,让人瞬间清醒了许多。
霍峰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身上的铁甲反射着清冷的光。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远方漆黑的田野,声音低沉而沙哑。
“陆大人,当年在台州城外,大哥是为了替我挡倭寇头领劈下来的一刀,才没了一条腿。”
“我霍峰这条命,是他给的。”
“今天,你为他伸冤,保住了他的地,保住了他们一家老小的活路,等于是救了他第二次命。”
霍峰猛地转过身,一双虎目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他直勾勾地盯着陆明渊,一字一顿地说道。
“所以,你陆明渊,也是我霍峰的救命恩人!”
不等陆明渊开口,他蒲扇般的大手便重重地捶在了自己的胸甲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霍峰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读书人那些弯弯绕绕,之乎者也。”
“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把命给他!谁动我兄弟,我就要谁的命!”
“从今往后,你陆大人的事,就是我霍峰的事!”
“在温州府这一亩三分地上,有谁敢给你使绊子,你不用自己动手,派个人来温州总兵府给我传个信!”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一股子悍不畏死的狠劲。
“我温州总兵府的邓玉堂,邓大人,是我过命的兄弟,是我顶头上司!”
“我霍峰搞不定的事,我就是跪下来求,也求着邓总兵,替陆大人你搞定!”
陆明渊心中波澜起伏,但他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迎着霍峰那灼热的目光,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霍将军言重了。”
他的声音温润而谦逊,中和了霍峰身上那股凌厉的杀伐之气。
“抚绥兵民,本就是我的分内之责,何来救命恩人之说。”
“今日之事,若非将军仗义,晚生也断然无法如此顺利。”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没有丝毫居功自傲。
这番谦逊,反而让霍峰更加敬重。
他挠了挠头,这个不善言辞的汉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陆明渊看着他,话锋一转,唇边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
“不过……将军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晚生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
“至于麻烦事……”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晚生眼下,还真有一事相求。”
霍峰精神一振,立刻道。
“陆大人请讲!刀山火海,我霍峰绝不皱一下眉头!”
陆明渊摇了摇头,笑道。
“没那么严重。我并非为自己求什么,而是想为这温州府,成千上万像何老英雄这样的退伍老兵,求一个安稳的下半生。”
他看着霍峰,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我想请霍将军帮忙引荐,拜会一下邓总兵。”
“我想与邓总兵商议一下,能否由温州府衙出钱出地,由总兵府出人出力,共同建立一个‘荣军所’。”
“专门负责温州府治下所有伤残、年迈老兵的赡养、就医之事。”
“功臣不应受辱,英雄不该流泪。这句话,不应该只是一句空话。”
“我希望,它能成为我大乾的铁律!”
夜风吹过,卷起陆明渊绯色官袍的衣角。
霍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那双在沙场上见惯了生死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以为,陆明渊会让他帮忙对付官场上的政敌,或是求一个升官发财的门路。
这是人之常情,他完全能够理解。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陆明渊开口求的第一件事,竟是这个!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们这些……在文官眼中,一文不值的丘八!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暖流,猛地冲刷着他的心脏,让他这个七尺高的铁血汉子,眼眶再次湿润了。
霍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的激荡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他再次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起誓,而是为了表达自己无以复加的敬意。
他对着陆明渊,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少年,郑重地、深深地,躬身一拜。
“陆大人……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