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还未成,小王爷不必如此客气。
邵奉微微一笑,哪里看不懂对方眼底那计较和在意。
他们是同龄人。
稍有敌意便能轻易捕捉到的年纪。
又都是男子。
哪里还有看不懂的地方。
“大婚虽还未成。”
鄷彻扬起下巴,“但该有的礼不可失,等我和阿枝成婚,表兄定要过来喝杯酒才是。”
邵奉抬眉。
少年身后的高枝一脸懵。
高正脸比菜色,“谁说你们就要大婚了?”
鄷彻动了动唇,声音小了点:“伯父,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高正后槽牙磨得咔咔响,道:“你小子倒是习惯得快,怎么不直接喊我一声岳丈啊?”
“岳……”
鄷彻才喊出一个字,就被对方的眼神看得心虚,方才面对邵奉还是斗志昂扬,这会儿又明显弱下来。
“不敢。”
“还知道不敢,要不是我看着你长大的,今日我非得打你一顿。”
高正撸起袖子,摩拳擦掌。
高枝拉着人,“好了,爹,别搞得那么尴尬。”
高正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闺女,“还没嫁过去呢,你就帮你夫婿说话了?”
高枝听到这声夫婿,耳尖一红,没忍住瞟了眼鄷彻的方向,见对方也不自然地盯着脚尖。
“爹,你就不要胡说八道了。”
高枝清了清嗓子,走到鄷彻跟前,“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鄷彻揭开眼,瞳仁内流转着些焦灼不明的情绪,直勾勾盯着她。
“你……”
“别你你你的了。”
高枝推了下他的肩膀,压低声:“快走吧,等会儿我爹娘可要发脾气了。”
“好。”
鄷彻听了这话倒是二话不说往外出溜。
等人的身影消失,邵氏冷凝的脸色才稍微好转些,目光落在高枝身上,长久没有移开。
“怎么了,娘?”
高枝眨了两下眼。
邵氏深吸一口气,半天没说话,转身回了屋。
等用了晚饭,高枝才被传到人屋子里说话。
进屋时,高正恰好打算出来,高枝连忙拉住男人,“你出来干啥?外头冷。”
“你娘找你谈话,我在不好。”
高正挣开手,清了清嗓子,“里头更冷。”
高枝是拉也拉不住人,只好看着父亲去了偏屋。
“高枝。”
听到这一声毫无情绪的呼唤,高枝深吸一口气撩开帘帐。
“娘。”
邵氏坐在小几旁边的窄榻上,手里还握着医书,审视着小姑娘。
“您找我来干什么?”
“你说呢?”
邵氏反问。
高枝动了动唇,“应该是为了赐婚的事情吧?”
“你心里有数就好。”
邵氏下巴微抬,示意人坐下。
高枝屁股刚挨着木凳子,听到妇人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官家要赐婚的事儿?”
她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娘,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邵氏狐疑地看着人。
高枝皱眉,“您怎么会这样想,我今日知道赐婚的事,整个人都懵了,现在都还恍恍惚惚,没有反应过来呢。”
“你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欣喜若狂?”
邵氏问。
高枝睁圆了眼,“娘,您又胡说什么。”
“你别告诉我,你不喜欢鄷彻那小子。”
邵氏哼了声。
天底下哪有不了解孩子的母亲。
高枝自幼就跟在鄷彻的屁股后头,就连人要去书院,她也巴巴地跟着去了,生怕落下人一步。
从小时候,到如今。
邵氏看着女儿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场面。
同样,邵奉能看出来的,她如何看不出。
先不提高枝。
今日那道赐婚旨意,就算是高枝不知道,鄷彻也必然是知道的。
那小子今日就连惊诧都装不出分毫。
官家又是他亲伯父。
可想而知,这道赐婚旨意是如何来的。
或许换做别的人家,会很乐意得到这桩婚事,但邵氏心里真的不这样想,也为此表示深深的担忧。
“我……”
高枝低下头,好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我怎么就喜欢鄷彻了。”
“你要是不喜欢他,我都可以跟你爹姓了。”
邵氏没好气。
“你本来也跟我爹姓啊。”
高枝眨了两下眼,“我看过族谱,族谱上,你叫高邵氏。”
邵氏伸手到半空中。
高枝缩了下脖子,“错了。”
“高枝,你自己对这门婚事是什么看法?”
邵氏看着小姑娘,等待人的回答。
“我……”
高枝嗫嚅了两声,“我能有什么想法。”
“你怎么没有想法,这是你自己的婚事,你是岳麓书院的学子,你是邵家和高家的女儿。”
邵氏眯起眼来,“你的骨头可不软,又不是寻常人家娇滴滴没主见的姑娘,
我劝你给我说实话,不然,我明日就入宫,哪怕是抗旨,也不让你嫁过去。”
“娘。”
高枝拉住人的手,“好好的,说得那么吓人做什么,我要是说我不愿意嫁,难不成你们还真要抗旨不成?”
“是的。”
邵氏一字一顿,“你没有听错,如果你不愿意,我和你爹绝不会允许。”
“……那…那你们和鄷叔父那么多年的交情呢?”小姑娘问。
“你不用管这些。”
邵氏说:“我们和鄷纭的感情,不可与你和鄷彻之间的事混为一谈。”
“……”
高枝短暂沉默,又不敢沉默太久,知道自家母亲的耐心除了在病患处,对谁都是有限度的,小声道:“我没不愿意。”
“说话要说清楚,你没吃饭吗?”
邵氏掷地有声:“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你怎么就遗传了你爹那举棋不定心软的死样子,
我最讨厌你爹身上这一点,快点给我个答复。”
“…想。”
高枝还是吐出这一个字。
这下沉默的换成了邵氏。
屋子里良久陷入一片阒然,屋门被人敲响几下。
高正讪笑声传来:“你们饿不饿啊?我方才去小厨房煮了面,要不要吃点再聊。”
“不用,你自己吃。”
邵氏吩咐完,外头的高正立即道:“是是是,谈正事要紧。”
高枝低头抠着手指头,高正没再来说话后,邵氏也良久没有开口。
等她再抬眼,却瞧见妇人眼框微红。
“怎么了娘?”
高枝吓了一大跳。
就算是从前外祖父病了,又或是家里遇到了事,还是医馆出了问题,她都没见过母亲这副模样。
“娘,您不希望我嫁过去吗?”
高枝慌张说:“要是您不愿意,那我就不嫁过去,大不了我陪您一起抗旨就是了。”
邵氏偏开脸,“你这时候倒是有骨气了。”
“我一直都有骨气嘛。”
高枝坐在邵氏身侧,靠着人的肩膀,“这一点倒是挺象您的。”
邵氏冷哼了声。
“娘,您为什么不高兴?”
高枝轻声问:“你不喜欢鄷彻吗?是不是每次他来府上都不说话,所以你不喜欢他,觉得他象个木头。”
“不是鄷彻的原因,相反,我觉得男人是得少说话,多办事。”
邵氏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油嘴滑舌,只说漂亮话的人。”
高枝鲜少听到母亲夸人,眼睛一眨都不眨看着对方,“那你还哭…为什么难过?”
“我在乎的不是鄷彻这个人。”
邵氏蹙眉,“你知不知道,他姓鄷。”
高枝愣了下,“我和他从小认识,很难不知道,他姓鄷。”
邵氏顿了下,“我的意思是,他是皇室中人,日后是要继承他父亲的爵位的。”
“我知道啊。”
高枝想了想,“到时候,我不就是怀安王妃了嘛。”
“你想得到是轻松。”
邵氏觉得此刻的高枝比鄷彻更象是个木头。
“你以为皇室这样好进的?你有没有想过,有一日你成了怀安王妃,你肩膀上有多大的担子?
你在家中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跟我学管家管帐,不愿意处理锁碎杂务,也不学用人之道,一心想着练武,
京城中权贵夫人会的,你会什么?”
“我……”
高枝动了动唇,“鄷彻未必会让我学这些吧。”
“好。”
邵氏又道:“假设说他不介意这些,那外人呢?你这是在高家,才没有人说你,
等你嫁过去到了别处,你看看别人会不会传出闲言碎语,到时候,你的名声不仅会连累自己,更会连累鄷彻,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你明白吗?
你在家中有爹娘护着你,等你成了皇室中人,谁护着你?谁能纵容你?稍有行差踏错,你很有可能置自己于险境。”
高枝咬着唇,“女儿明白娘的意思,娘怕我嫁过去之后,被人嫌弃,又不懂规矩,到时候,名声也臭了,还有可能被人陷害。”
“你可知我为何让你和邵奉接触?”
邵氏又问她。
“您让我和表兄接触,是想要我嫁给他。”
高枝不至于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那为何选他?”邵氏问。
“因为……”
高枝思考,“表兄这人性子温柔,能包容人,而且待人待物什么的更周到,不象鄷彻跟木头似的,更明白人情世故。”
“这只是其一。”
邵氏说:“邵奉虽然门第不算太高,但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和你爹始终能护得住你,
哪怕有一日,他变心了,对你不好了,爹娘也能保你无虞。
可鄷彻是不同的,他如今喜欢你,再过十年喜欢你吗?再过二十年呢?
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喜欢你了,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办?
皇室中人可没有那么简单和离的道理,你会被活剥一层皮的。
你们如今年纪都太小了,你要爹娘如何放心送你进虎狼窝?”
高枝蹙眉点头,“女儿知道娘的意思。”
邵氏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人,“你只说明白,只说知道,却并未改口。”
高枝一愣。
“你就那么喜欢他?”
邵氏愁容满面,“鄷彻就那么好?我平日里看他沉默寡言的,除了皮囊和家世,他有哪里比得上邵奉?”
“他……”
高枝垂眼,细细思忖,“娘,他虽然不如表兄温柔,也不如表兄周全,有时候跟木头似的,看着毫无情绪,
但…他是不一样的。”
“他哪里不一样?”
邵氏觉得可笑,“跟其他人一样,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我还没去书院之前,也觉得他没什么不一样。”
高枝弯起嘴角,“但是…在书院相处这几年,他很照顾我,我发现他这个人也只是看上去木纳,实际上,他很聪明也很细心,
他帮过我很多忙,他这个人,是很善良的,看穿了人的窘迫,也不会捅穿,他从不会用人最脆弱难堪的一面去伤害人,
他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和喜怒,只是有的时候,他憋在心里不说出来,
其实很多时候,他也很谦让我,他的脾气也蛮好的,虽不是表兄那种温柔的性子,但…对我还挺温柔的。”
邵氏听女儿断断续续说了许久,直至烛火都燃尽了,小姑娘脸上还泛着一层极幸福的笑容。
她将眼角的湿意擦干净,终是道:“只要你自己想好了就行。”
高枝起身点头,“我想好了,娘,我得嫁给鄷彻,即便是没有赐婚的圣旨,我也得嫁给他。”
……
次日清晨,高枝是被一阵吵嚷声给闹醒的。
百合和银柳听到内室传来的动静,忙不迭跑进去,“姑娘您醒了?”
“怎么了?”
高枝坐起身来,“吵吵闹闹的,我都没睡好。”
“您可别睡了。”
银柳拖着她到梳妆台前,百合帮忙给她梳头发。
“老王爷和小王爷都来了。”
“啊?”
高枝懵了。
“来给您提亲了。”
银柳笑道:“外头那些吵吵嚷嚷的动静,是在给您拖聘礼呢,府上空置的院子都堆满了,
聘礼都还没拖完,街上堆得到处都是,夫人赶紧让奴婢将您喊起来,去正厅见客呢。”
高枝顿时就紧张起来,“啊?这么突然?不是都赐婚了?怎么还提亲啊?我…我等会儿见了他们要说什么啊。”
百合没忍住失笑,“姑娘先别急,咱们先打扮打扮,去正厅见过老王爷才知道。”
高枝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鄷彻是搭错了哪根思绪。
好好的,怎么兴师动众来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