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王淑芬家那盏煤油灯还亮着,但“哒哒”的缝纫机声已经停了。程秋霞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看着桌上几件刚刚做好的、还带着线头的枕套和一副小手套,心里既有成就感,也惦记着明天的事。
“行了,今儿个就到这儿吧。”程秋霞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明天我还得赶早回县里上班,飞飞也得上学呢,可不敢迟到。”
李风花正对着一个绣了半朵梅花的枕套端详,闻言抬起头,有些不舍:“这就走啊?我这刚摸出点门道来……”
王淑芬也放下手里的活计,关切地问:“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天几点走?用不用让学军他们开拖拉机送你们一段?”
程秋霞摇摇头:“不用麻烦,我骑自行车就行,方便。天蒙蒙亮就走,赶在上班前到食堂就行。”她把给飞飞新做的那条裤子叠好,放进包袱里,“这裤子我先带回去,让飞飞试试,不合身下次回来再改。”
吴巧手也小心翼翼地把绣了一半的枕套收起来,压低声音说:“秋霞,你放心回去上班,这边有风花和淑芬呢。绣花的活计我拿回家做,不耽误。”
天还黑漆漆的,靠山屯还沉浸在破晓前最沉的睡梦里,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划破寂静。程秋霞已经点燃煤油灯利索地披上那件新做的、红黑格子的夹棉裤子,外面套上那件藏蓝色底子、袖口和领口绣着细密缠枝莲纹的夹棉外套。
她对着昏黄光线下那块模糊的巴掌大镜子照了照,扯平衣角,脸上露出点满意的神色。“这身行头,又精神又暖和,关键是,走出去就是个活招牌。”
里屋炕上,程飞睡得四仰八叉,小呼噜打得均匀。程秋霞走过去,用温水腾好了毛巾,轻轻抹了抹她的小脸:“飞飞,起了,咱得赶早回县里,不然不赶趟了。”
程飞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任由程秋霞给她套上一件同样崭新、尺寸却明显小了好几号的藏蓝色列宁装,也是厚实实的夹棉。缩小的版型衬得她小脸更显稚气,只是那眼神依旧带着点刚醒的茫然。
“妈,新衣服做好了?”程飞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呐,昨儿夜里才赶出来的,喜欢不?”程秋霞给她系上最后一颗扣子,又用手捋了捋衣服上的褶皱。
程飞低头看了看,伸手摸了摸硬挺的布料,点点头:“喜欢,暖和。”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好看。”
程秋霞笑了,捏捏她的小脸:“我闺女穿啥都好看,快,穿鞋,不做早饭了,咱路上啃点干粮。”
“帽子围巾都带好了哦,今儿外头干冷干冷的,”母女俩收拾利索,推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出了院门。冷冽清新的空气瞬间灌入肺腑,程秋霞深吸一口,利落地跨上车,程飞则熟练地侧坐在后座,小手紧紧抓住程秋霞的衣摆。
“坐好啦?”
“坐好了。”
自行车碾过屯子里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天色渐青,东边天际透出些许鱼肚白,勾勒出远近房屋和光秃秃树杈的轮廓。
自行车碾过屯子的土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程飞坐在后座,小手紧紧抓着程秋霞的衣角,脑袋却忍不住左右转动,在黑暗中分辨熟悉的景物。风刮在脸上有点冷,但她穿着新棉袄,身上暖乎乎的,心里也踏实。
这衣服针脚密实,棉花絮得均匀,贴着皮肤软和得很。
出了屯子的小土路,上了大路,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鱼肚白。等骑到县城边上,街上已经有了零星的行人和早起忙碌的身影。程秋霞骑着车,载着穿得格外齐整精神的程飞,这组合在清晨的县城街道上,不免吸引了一些目光。
骑着自行车回到公安局大院,这娘俩一出现,果然就成了焦点。
刚进大院门,正在扫院子的老杨头就推了推老花镜,啧啧称奇:“哎呦!程嫂子,飞飞!这一大早的,穿这么精神!这是要上台演戏去啊?”
“嗨,穿新衣迎新春吗。”
“飞飞乖,你也早。”
“秋霞姐?这一大早从哪来的啊?今儿个这娘俩穿得可真精神啊!”同住公安局大院的邻居周红梅正提着湿衣服要去晾晒,一眼就瞧见了她们,特别是程飞那身少见的小列宁装。
程秋霞捏闸停下,笑着打招呼:“红梅啊,早!这不是弄了点布料,给孩子和自己瞎对付了两身,挡挡风寒。”
“这哪是瞎对付啊,哎呦嘿,我瞅瞅,”周红梅凑近了些,仔细摸着程飞外套的料子和针脚,“这布厚实,颜色也正,关键是这做工,瞧这针脚,多匀溜。飞飞穿着跟个小干部似的。还有你这外套,这绣花……啧啧,还是夹棉的呢,这胳膊肘还有防磨的补丁?!手真巧!在哪做的?”
程秋霞心里早有准备,压低了些声音:“红梅,咱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实话。这布是咱屯里跟纺织厂换的,有点小瑕疵,不影响穿,洗洗晾干就行。衣服是请巧手姐妹帮着做的,人家手艺好,就是不方便张扬。”
周红梅立刻心领神会,这年头,私下接活做衣服是有风险的。她拉着程秋霞走到路边人少处,声音也放低了:“秋霞姐,我信你。不瞒你说,我家小军他爸,裤子都磨得透光了,补不了了,想找块像样的布做条新的都难,他又不喜欢供销社的布,更别说找到手艺好的师傅了。你看……能不能也帮我家做两条?布料我自己想办法,工钱该多少是多少!”
程秋霞看着周红梅急切又信任的眼神,想了想。周红梅家男人在邮局上班,平时两家处得也好。她点点头:“行,红梅,你既然信得过我。布料你自己准备也行,我帮你问问那边能不能匀点布出来也行。工钱嘛,肯定比外面裁缝铺便宜,就是得等些日子,那边活儿也不少。”
“等!能等!太好了!”周红梅喜出望外,“布料我先自己找找,找不到再麻烦你。工钱你先拿着……”说着就要掏钱。
程秋霞按住她的手:“不急,等衣服做好了再说。我先跟那边通个气。”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周红梅,程秋霞带着程飞继续往宿舍骑。这一路上,又陆续被几个相熟的家属院邻居拦住问。
“秋霞,飞飞这身衣服真带劲,哪做的?”
“霞姐,你这外套样式好看,还绣了花,现在可少见这么细致的活了。”
“程家妹子,方便透露一下不?我家闺女过年跟我絮叨想做件新鲜样的衣裳……”
程秋霞都一一应对,挑着那些平日里为人厚道、嘴也严实的,说了类似的话,布是屯里弄来的处理布,请老家巧手姐妹帮忙做的,需要可以帮忙问问,但得保密,不能声张。大多数人听了都是理解地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预定,有的甚至当场就塞了定钱,非要程秋霞收下。
等到从家里拿好书包又到公安局大院门口,这一圈下来程秋霞的衣服兜里已经多了好几家预定的布票、少量现金或者写着她名字和需求的纸条。程飞看着妈妈熟练地跟人打交道,小声地确认,然后把钱仔细地收进内兜,她觉得妈妈特别厉害,比末世里的丧尸王都要厉害许多倍。
先把程飞送到子弟学校门口,看着她背着书包、穿着精神的新衣走进校门,程秋霞才转身推车回去,她把自行车在车棚停好,从车后座绑着的布袋里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圆领汗衫。
径直走到王建军局长的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程秋霞敲了敲门。
“请进。”王建军的声音传来。
程秋霞推门进去,王建军正坐在桌前看文件,抬头见她进来,笑了笑:“秋霞嫂子,这么早?从屯里回来的?”
“嗯,王局,早上刚回来的。”程秋霞把手里那件汗衫递过去,“王局,上次多亏您帮忙,那缝纫机的事儿才那么顺利。这是我们用那批布头做了件汗衫,料子还行,就是颜色素了点,您别嫌弃,留着夏天穿。”
王建军愣了一下,接过那件汗衫。入手是棉布柔软的触感,针脚细密均匀,领口和袖口都处理得十分妥帖。灰蓝色棉布料,在这时候也是稀罕东西。他脸上露出些温和的神色:“这怎么好意思,秋霞嫂子你也太客气了。那都是按规矩办的事。这……这怎么好意思。”
“您就收着吧,一点心意。”程秋霞诚恳地说,“您帮了咱屯里那么大忙,这点东西不算啥。就是……就是最近可能有不少大院里的家属找我做衣服,都是信得过的老邻居,我推脱不过……可能会占用点休息时间,保证不影响食堂工作,也不会惹麻烦。”
王建军是何等精明的人,早上进来时就隐约听到有家属在议论程秋霞娘俩的新衣服,此刻又收到这件做工扎实的汗衫,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他沉吟了一下,把汗衫放在桌上:“秋霞嫂子,你的为人我信得过。靠山屯的乡亲们日子不容易,你能想着帮大家找点营生,是好事。但是,分寸一定要把握好,注意影响,安全第一。”
“我明白,王局,您放心,”程秋霞连忙保证,“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悄悄的做,绝不给您和组织添乱。”
从王建军办公室出来,程秋霞松了口气,心里更有底了。她快步走向食堂,开始一天的工作。洗菜、切菜、和面、准备中午的伙食,忙得脚不沾地。
但今天,找她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不仅是家属院的,连局里几个相熟的女同志,也趁着来打饭或者休息的间隙,凑过来低声问她。
“秋霞姐,听说你能找人做衣服?你看我这块布,能做件衬衫不?”
“霞妹子,我家小子长得快,裤子都短了,能不能给做两条?”
“程大姐,那种有瑕疵的布,还能弄到点不?我想给孩子做床被面……”
程秋霞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压低声音回应着。她记性极好,谁家要做什么,尺寸大概多少,用什么布,有没有特殊要求,都默默记在心里。对于布料,她谨慎地表示不一定能有,得看机会,但可以先登记着。对于工钱,她报的价格公道,但又足以让屯里参与缝纫的姐妹获得实实在在的收益。
中午忙过饭点,程秋霞累得腰都有些直不起来,但心里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她盘算着,光是今天一早上应承下来的活儿,就够李风花、王淑芬和吴巧手她们忙活小半个月了。这还只是开始。
下午,她抽空去了趟孙志刚家。孙志刚媳妇孙玉芬也是大院里有名的利索人,跟程秋霞关系不错,当时在纺织厂她是知道自己要换布的。孙玉芬想要做一套床单被罩,还想给孙志刚做件中山装。
“秋霞姐,不瞒你说,老孙那件中山装,胳膊肘都磨得快透明了,开会穿出去我都嫌丢人。”孙玉芬拉着程秋霞的手抱怨,“布票攒够了,可好布料难寻,那供销社来回就那军绿色的布,好裁缝也难找。你这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程秋霞笑着拿出个小本子,上面已经用铅笔密密麻麻记了不少:“咱俩这关系,我肯定给你用心。中山装要求高,我让那边手艺最好的吴巧手给你做,她妈和婆婆以前都是给大户人家做绣活的,手上功夫没得说。就是时间可能长点。”
“长点不怕,只要做得好!”赵晓芬爽快地说,随即又叹口气,“唉,现在这日子,想穿件像样衣服都难。秋霞,你这路子稳当不?”
“孙干事你放心。”程秋霞压低了声音,“布哪来的你是知道的,做衣服的姐妹就是屯里的普通妇女,用缝纫机挣点辛苦钱贴补家用。王局……他也知道的,只要咱们不大张旗鼓,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听她提到王局长似乎也知情,孙玉芬这才彻底放心,又兴致勃勃地跟程秋霞讨论起用哪种扣子更好看。
傍晚,程秋霞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子去学校接程飞。放学铃声一响,孩子们像小鸟一样涌出来。程飞那身深蓝色列宁装在灰扑扑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她正跟周小兵、王铁柱他们说着什么,小脸上带着罕见的、属于孩童的生动表情。
“妈!”看到程秋霞,程飞立刻跑了过来。
“哎,飞飞,放学了。跟同学玩啥呢?”程秋霞接过她的书包,顺势牵起她的手。
“他们……都说衣服好看。”程飞小声说,语气里有点小得意,“问在哪买的。”
“你怎么说的?”程秋霞赶紧问。
“我说,是妈妈做的,不能告诉别人。”程飞仰起脸,眼神清澈,“妈,我说对了吗?”
程秋霞心里一软,蹲下身帮她理了理衣领:“说对了,飞飞真乖,这是咱们的小秘密,不能到处说。”
母女俩边走边聊,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新衣服穿在身,不仅暖和,更像是一层无形的铠甲,让程秋霞觉得走在县城的街道上,腰杆都比以往更直了些。她盘算着,这个周末回屯子,得把今天收的定钱和记下的要求都带回去,跟李风花她们好好合计合计。这“行走的招牌”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有的忙了。但这种忙碌,带着希望和暖意,让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儿。
回到大院,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晚饭,炊烟袅袅。程秋霞看着身边穿着新衣、蹦蹦跳跳的闺女,又摸了摸口袋里那个记满了需求的小本子,脸上露出了踏实而满足的笑容。这日子,就像飞飞身上这件新棉袄,一针一线,虽然不易,却正一点点地,变得厚实、暖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