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霞把最后一件叠好的衣服放进布包,揉了揉发酸的后腰。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跳跃。她看了一眼坐在炕沿边,借着灯光笨拙地写字的程飞,小姑娘身上是年前新做的罩衫,和刚做格子裤子。
“明儿个一早咱就回屯子,”程秋霞开口,声音带着忙碌一天的沙哑,“把这几天收的活儿给你风花姨和淑芬姨送去。”
程飞抬起头,墨黑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妈,周阿姨要的裤子,布不够,咋办?”
“记着呢,”程秋霞从怀里掏出那个越来越厚的小本子,翻到一页,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简单的裤子形状,旁边标注了尺寸,“跟你风花姨说,用藏青色的边角料拼拼裤腰,她有的是办法。”
“嗯。”程飞点点头,又低下头,手指在摊开的旧报纸上划过,“王奶奶说要盘扣,不要塑料的。”
“知道,跟你淑芬姨提一嘴,她准保记得。吴巧手那边……”程秋霞顿了顿,压低声音,“孙家那中山装的活儿,是重中之重,工钱也给得足,得让她多上心。”
母女俩正说着,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是李风花的大嗓门隔着门板响起:“秋霞!飞飞!睡没睡呢?”
“妈呀?风花?!”
程秋霞赶紧下炕开门,李风花裹着一身寒气钻进来,手里还提着个小布袋,王淑芬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
“你俩咋这么晚还过来?冻坏了吧?出啥事啦?”程秋霞连忙让她们进屋。
“拖拉机上农机站加油,我俩硬跟着过来,一会就得走。不来不行啊,心里跟猫抓似的!”李风花把布袋往炕桌上一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喏,这是这几天俺跟淑芬赶出来的几件,你看看。裤子三条,衬衫两件,小孩罩衣四件。扣子都钉好了。”
王淑芬补充道:“秋霞,你上次带回来的那堆布里昨晚发现有几块绒布头,我给拼了拼,做了两副小手套,看着还挺暖和的。”
程秋霞接过布袋,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仔细看,针脚细密,熨烫平整,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真好!你俩这手艺,没得说!”
李风花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别说这些虚的,快说说,县里这边咋样?还有人找不?”
程秋霞把那个小本子递过去:“自己看吧。这还只是我敢应承下来的,不敢应的,还有好些个问布料的呢。”
李风花接过本子,王淑芬也凑过去看,两人就着煤油灯的光,一页页翻着,嘴里不时发出惊叹。
“老天爷!赵干事家也要做裤子?”
“这……这供销社的小刘要给他对象做件的确良衬衫?这布他可咋弄?”
“哎呦,这孙家嫂子不仅要床单被罩,还要给两个孩子做棉袄罩衫?这得用多少布啊!”
李风花抬起头,激动地抓住程秋霞的胳膊:“秋霞!这……这也太多了,俺跟淑芬就是不吃不睡也做不完啊。”
程秋霞拍拍她的手:“急啥?活儿多还不好?我又不是催命鬼。咱挑着做,先紧着布料现成的、工钱合适的,还有像孙家那种要求高、肯出钱的。其他的,往后排排。”
王淑芬比较冷静,指着本子上的一处:“秋霞,这周姐的裤子,你备注说布可能不够?”
“对,”程秋霞点头,“我正想跟你们说这个。风花,你看看能不能用剩下藏青色边角料布头给接一截裤腰?不明显就行。”
李风花凑近本子看了看尺寸,干脆地说:“行!这事交给我,保准看不出来。”
“还有这个,”程秋霞指着孙家的中山装,“淑芬,你跟巧手妹子熟,得空去跟她说说,这活儿精细,让她多费心,工钱我到时候单独跟她算,保证亏待不了她。”
王淑芬点头:“巧手妹子肯定乐意,她就喜欢做这种有挑战的活儿。明天我就去找她。”
程飞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突然插了一句:“吴姨绣的花,好看。”
三个大人一愣,都笑了。李风花伸手揉了揉程飞的脑袋:“可不是嘛,咱飞飞有眼光,你吴姨那双手,绣个鸟儿能飞,绣朵花儿能香。”
“哈哈哈,让你说的那个邪乎。”
程秋霞收起笑容,正色道:“对了,还有个事。布料那边,厂长之前透了口风,说开春后可能还能有一批类似的处理布,但量也不大,而且盯着的人多。咱得提前琢磨琢磨,怎么才能再弄点来。”
王淑芬沉吟道:“咱屯里的存粮和山货也不多了,开春青黄不接,还得留口粮呢。”
李风花眼睛一转:“要不,用这次挣的钱,直接跟那边……?”
程秋霞摇摇头:“直接给钱太扎眼,不合适。我再想想。不过咱们各家各户换的布料已经不少了,再换多了我怕太扎眼。”
李风花不管那些,已经兴奋地盘算起来:“要是布料能接上,咱这活儿就能一直干下去了!淑芬,我看咱俩还得再抓紧点,要不真忙不过来。”
王淑芬叹了口气:“光靠咱俩肯定不行。秋霞,你看能不能再悄悄找一两个绝对信得过、手也巧的姐妹?就比如前屯的张盛慧,她一个人带着小铃铛,日子紧巴,针线活也好……”
程秋霞皱起眉,仔细想了想:“盛慧妹子人是靠得住,手也巧。但这事风险咱得跟她说清楚。风花,你跟她熟,回屯子以后你找个机会,悄悄问问她的意思,千万别声张。”
“明白!我办事,你放心!”李风花拍着胸脯保证。
程飞听着大人们压低的、却充满干劲的讨论,伸手摸了摸自己列宁装上那排整齐的扣子。她不太懂那些复杂的算计,但她知道,妈妈、风花姨、淑芬姨,还有那个会绣漂亮花的吴姨,她们在一起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能让她们穿上新衣服,能让家里有肉吃,能让小铃铛那样的伙伴日子好过点。
她抬起头,看着程秋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的侧脸,突然冒出一句:“妈,以后我也学。”
程秋霞一愣,转头看她:“学啥?”
程飞指了指炕上那些新做好的衣服,语气认真:“学做衣服、绣花,我帮你。”
屋里安静了一瞬,三个女人看着一脸严肃的小丫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李风花笑得最大声:“哎呦喂!咱飞飞真贴心,好!等你再长大点,风花姨教你踩缝纫机,保证把你教成靠山屯头一份的巧手姑娘。”
王淑芬也笑着点头:“飞飞懂事。”
程秋霞心里又暖又酸,她把程飞揽进怀里,摩挲着她身上那件列宁装的布料,轻声说:“好,妈等着飞飞长大,给妈做新衣服穿。”
过了几天,北风刮过屯子的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响。但在这间点着煤油灯的温暖土屋里,几个女人围绕着一摞新衣和一个小本子,低声却坚定地规划着下一个“活儿”该怎么干,下一批布该怎么换。她们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能穿透寒夜的力量。
李风花拿起那件给孙家做的、还未完工的中山装坯子,仔细看着领口的弧度,对王淑芬说:“淑芬,明天巧手来了,你记得跟她说,这领子这里,还得再归拔一下,要不不够服帖。”
王淑芬凑过去看了看,点头:“嗯,是这话我记下了。”
“那接下来,就先紧着赵干事家的裤子和周红梅家孩子的罩衫做,布料都是现成的。”
“成!你安排。”
“那就这么定了,咱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