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观,夕阳西下。
“行,这就算是准备好了。”天算道长站在窗外,舔了舔手指,很朴实地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
他顺着那个小眼儿朝里看去。
屋里的桌上正亮着一盏油灯,那位穿着那件清晓道袍的僵尸姑娘,这会儿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
相较先前,她那双美丽却缺乏神采的眼晴已经闭上了,这让她看起来有些象是在闭目养神,而不是先前那副呆呆傻傻、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说,师傅啊。”清晓站在窗户的另一边,借着另一个洞朝屋里看去。
“何事?”天算问。
“咱们明明是天师,透视的法术多的是,何必在这儿戳洞呢?”清晓问,“这窗户上多了两个眼儿,明天我还得调浆糊重新补,很麻烦的呀。”
“主要是站在这窗户外,一想到要往里头看,这手比脑子动得还快。”天算背着手说,“既然你想起来了,为何不早点提醒为师?”
“那是因为我也是戳了洞才想起来。”清晓诚实道。
“一天天的,净知道说废话。”天算喊了一声,“下次别说了。”
“说说还不行了?”清晓不满道,“这可是我的屋子。”
“闭嘴。”天算通过那个小洞,凝视着僵尸姑娘那双依然闭合着的双眼,“就快入夜了。”
让僵尸姑娘闭上眼睛,是先前清晓出的主意:他认为由“闭眼”到“睁眼”、从“无声”到“有神”的变化最能直观地代表出“醒来”,这有助于他们师徒俩第一时间确认僵户姑娘此时的状态(在合上她眼睛的时候,僵尸姑娘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乖巧,没有反抗,这让清晓心里忍不住想起了“目”这个词)。
以及,这间房间本身也被天算道长施加了法术,确保里面的人不会察觉到外面的动静。
如今万事俱备,就等着夜幕降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僵尸在夜间活动的主要原因,只是因为夜晚没有它们讨厌的阳光而已,而不是到了夜晚它们的脑筋就会比白天变得更加活络。
所以,对这位僵尸姑娘是否一定会在入夜之后“醒来”的事,其实谁也没法打包票。
他们师徒俩也只是根据“她曾经在天亮前,从某处移动到了那座小村”的猜测,得出了“兴许到了晚上她会变得不一样”的结论而已。
“师傅啊。”
“又怎么了?”
“我在想一个问题。你说,僵尸会开门吗?”清晓问,“还是他们要进谁家屋子的时候,都是一脚把门端开的?”
“这个嘛——根据为师的经验,应该是会开的。”师傅回忆道,“早年间为师就见过,一家五口人被一只僵尸吸干了全身血液的惨剧一一当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屋里的门窗都是完好的,想来那孽畜是半夜悄悄推门进去行凶的吧?”
“那照这么看来,虽然老话总讲僵尸的存在跟原先的那个人毫无关系,可它们其实还是多少继承了一些在做人时候的‘习惯”吧?”清晓说,“就比如‘开门”,就是咱们人类才会有的习惯,而僵尸会做这件事,就说明—”
“这跟人类不人类的习惯没有关系。以前山里的豺狼虎豹下山,偷着进人家家里伤人的时候,那不也是静悄悄地把门推开么?”天算摆摆手,“你如果想证明僵尸能够保留身为人类时的习惯,那光会开门肯定是不够的一一至少也得会用钥匙开锁才行啊。”
“这么说倒也是——”
“所以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没,我主要是在思考。一会儿如果她做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表现,咱们该怎么判断这到底是僵尸会做的事,还是人类会做的事—”说着说着,清晓的声音忽然一滞。
那是因为,在这一刻清晓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屋里,穿着他道袍的僵尸姑娘,毫无征兆地突然站了起来。
“师傅!”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清晓还是难以克制地大叫了一声,“她动了!”
“为师看见了。”天算道长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几乎消失殆尽的残阳,低声自语了一句,“比预计中的还要稍早一点么?”
“可是她的眼睛还没睁开啊。”清晓看着那虽然站起身来,双目却仍然没有睁开的僵尸姑娘,有些拿不准,“这算什么?梦游么?”
“也许是苏醒也需要时间,她毕竟已经那样一天了。”天算眯着眼睛说,“耐心点看吧。”
就这么,在师徒二人的注视下,一直保持站姿的僵尸姑娘迈出了步子,环绕着屋子开始走了起来。
她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脚步很慢,完全谈不上跟跑,顶多是有些小心谨慎。
如果不是她仍然闭着眼睛,她现在走路时的样子看起起来与寻常人相较根本没有任何的差别一一大概是因为赤着脚的缘故,在她前进的时候,饶是以清晓的听力,也只能听见一点轻微的声响而已。
她就这么慢慢,慢慢地走着。
尽管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但她还是顺利地沿着屋子转了一圈,期间没有动墙上的拂尘,没有摔碎那只青花瓷的花瓶,更没有暴力地端开某一扇门窗一一甚至在经过床边的时候,她还主动绕开了一只小板凳。
最终,她回到了那张椅子边上,重新坐了下来,甚至还端端正正地把手平放在了大腿上,象是私塾里听话乖巧的学生。
窗外的清晓无声地凝视这一幕。
尽管他知道,在法术的作用下,自己和师傅的声音根本不会传到这间屋里,可他还是忍不住屏气凝神。
作为人类中的“异类”,清晓很清楚刚才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一一在完全陌生的场合,她能做到闭着眼晴却依然走的稳稳当当,这说明她的感官非常敏锐,哪怕不依赖视力,也能自如地行动。
这根本就不是寻常人类能做到的。
看来,哪怕她拥有着古怪的灵魂,哪怕她暂时还没有做出过吸血杀人的事情可她的肉体,她的本质,依然是个僵尸,是一只妖怪。
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她为什么不睁开眼睛,为什么现在又坐下了?”清晓看着重新坐回椅子上的僵尸,心中疑惑,“难道这就是她‘夜晚时的样子”,就只是这样而已?还是说—-是因为丢掉了那一魂所导致的?她已经没有办法彻底苏醒过来了?”
在清晓混杂着些许期待的担忧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远处的残阳完全消失在了天际,夜幕彻底笼罩了整片天空。
房间里端坐着的僵尸,在窗外师徒二人的凝视中,终于睁开了她那对暗红色的眸子。
僵尸睁开了眼睛。
她慢慢地扭头,用那双已经恢复了神采的眸子,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不多时,她的心中缓缓地蹦出了一个这样的疑问。
“这是哪里?”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就象僵尸所看到的一样,这只是一间空房间而已。
于是在寂静当中,僵尸又低下头,看向身上的那条对她而言,有些过于宽大的浅灰色道袍。
这一次,很快,一个新的疑问,又出现在了僵尸的脑海中。
“我是谁?”
沉默继续着,依旧无人替僵尸解答她的疑问。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僵尸眨了眨眼睛,稍微往后坐了坐,让自己的身体靠在了座椅的后背上。
得益于这是一张还算宽的椅子,在腾出空间后,她成功蜷起双腿,环抱起了双膝,似乎是这样的姿势会让她感到更安心一些。
她抬起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揉了揉,想要试着缓解一下自己脑海中的那股隐约的不适感。
尽管,这种方法对她并没有什么效用。
她感到有些混乱,但却并非是因为此时所处的陌生环境,和她心中的那些无人解答的问题。
此时此刻,僵尸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正在提醒她,此刻的自己,和过去相比似乎是有了一些改变,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呢?
僵尸陷入了沉思。
在一番努力之下,她首先回忆起的,是她上一次“醒来”时发生的事。
当时的僵尸在一块山间的岩石下醒来,如果不是僵尸的目力能让她在夜间视物,在那种漆黑的环境下,她大概什么都没法看清吧?
在稍微确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后,僵户便离开了这块岩石的庇护,朝着某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的方向,迈开了步子,开始进发。
这个过程中,她也试着象今天一样回忆,在醒来之前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蹲在一块大石头的下面。
可是无果,当时的她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
所以她只能埋头前行,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一路上,她遇到了一群狼,两只鹿,和一些野兔。
这些动物们在看见她之后,应该说是各有各的反应。
狼群对着她牙,发出危险的低吼声,但谁也没有上来攻击她,最终只是目送着她离开了狼群的领地。
而那两只鹿看见她路过的时候,则是撒腿就跑,期间还差点一头撞在了树上,完全是慌不择路。
至于野兔,它们虽然是那些动物中个头最小的,但却并不很惧怕僵尸,其中的某一只灰毛兔甚至还蹦蹦哒地到了她的脚边,用柔软的兔毛蹭着了她冰冷的脚踝。
作为回应,僵户蹲了下来,轻轻地把那只兔子捧在手心里,在夜色中与它四目相对。
“我好饿。”她看着灰毛兔圆溜溜的眼睛,心中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不过僵尸并没有因此而付诸什么行动,没多久,她便把小心翼翼地兔子放回了地上。
“但是不能吃。”僵尸看着越蹦越远的灰毛兔,象是这样想着,随后起身继续踏上属于她的旅程。
就这么走啊走啊走。
这一路上,僵尸路过了树林,穿过了山溪,还经过了一条平坦的土路。
期间僵尸也不是完全“大脑空空”,比如在和野兔分别了好久之后,她会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是一种叫“兔子”的动物;在穿过山溪之前她会想“溪水应该是很凉的”,但是在真正趟过去后,她又会觉得“好象也不过如此”;当她赤着脚踏过地上枯枝烂叶时,她会思考“为什么我没有穿鞋呢?”。
只是这些疑问,又或者说想法,就象她的在夜晚毫无目的理头前行、看到了兔子会觉得“饿”一样一一并非她真的想要去“思考”这些事,只是她无法控制而已。
这些想法,就象是这具身体的本能一样,被烙印在了她体内的某一处,时不时地就会蹦出来一个,或者两个。
终于,在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僵尸抵达了一座小村子。
一条睡梦中的看门狗因为它的到来而大声吠叫起来,不过僵尸并不介意。
因为她的敏锐嗅觉正在提醒她,周围的空气正在变得潮湿,一种名为“黎明”的东西即将到来。
于是,僵户很快在一座围着一口井而搭建的小院门口停下了脚步。
她绕过了那口井,在附近的一个棚子低下,以她醒来时的那种姿势,蹲了下来。
时间缓缓流逝,村里的鸡开始“喔喔喔”的打鸣。
僵尸望着远处泛起了鱼肚白的天色,忽然好象明白了,自己先前在那颗大石头下醒来的原因一一她的本能在驱使着她躲避着什么东西,就象此刻的自己一样。
“当那片云飘过去之后,太阳就会升起来。”
“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但是我不可以晒太阳。”
“因为我会死。”
“可是我为什么不可以晒太阳呢?我为什么会死呢?”
“我是谁?我在哪里?”
“我好饿啊。”
“可是不能吃。”
就这么,在无声的思考中,一抹火红的朝阳出现在了天空的另一端,村里开始响起了村民们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僵尸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