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该入夜了,师傅。”清晓叼着烧饼,和僵尸姑娘并排坐在院里的台阶上,看着师傅忙忙碌碌地在小院里东插一根小旗,西贴一张符纸,含糊不清地说,“再不招魂,她一会儿该醒了。”
“心放肚子里,招魂哪里用得着这么久。”天算道长把最后一面稍大些的“招魂幡”插进了脚下青石砖的缝隙里,拍了拍手,满意地说,“行了,万事俱备,把她带过来吧!”
“干坐地上?不好吧?”清晓提醒道,“这又不是荒郊野外,怎么着也得给人家搬个板凳坐啊。”
“那你去搬啊。”师傅看他。
“我在吃饭呢,师傅。”清晓指了指那一袋还没吃完的烧饼,有理有据地说,“你忘了上次镇上内谁,就因为饭吃一半去帮人家的忙,结果引发了肠痛,差点连命都丢了的事么?”
依照原定计划,在回到师门后,他们便立刻着手准备帮僵户姑娘招魂的事宜,看看能不能把那先前丢失的那一魂给召回来。
别的不说,光看师傅这幅热心主动的样子,清晓多多少少是有点怀疑,师傅他其实自己也拿不准,那莫名丢失的一魂到底跟他们师徒俩有没有关系。
不过无论如何,关于僵户姑娘现在的这幅“乖巧恬静”样子,十有八九是和她现在古怪且不稳定的灵魂状态有关这点,他们俩都有共识。
毕竟,在天亮后就象是睡着了一样呆呆的不动弹,晚上也不吸血吃人,对于一只僵尸来说,这样的状态用“失魂落魄”来形容简直再合适不过了不是么?
只可惜时间有限,师傅现在也没工夫去翻书调查,目前也只能是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总好过任由她被那些不明真相的村民活活打死一一在亲眼到她拥有着和人类完全相同的灵魂时,他们师徒俩就很难再狠下心,对她不管不顾了。
说到底,他们云华观本来就也不是那种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原则的门派,绝大多数时候都和附近的妖怪们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一一尽管僵尸属于例外,可人家这不也不是寻常僵尸么?
“来,就这儿了。”天算从屋里出来,把一张小板凳摆在了院里晒不到太阳的角落,又在上面贴了一张画着繁复术式的符纸,“带她过来。”
“好嘞。”清晓也没准备继续劳烦师傅(再过分就要挨揍了),放下了烧饼,把僵尸姑娘背到了板凳上,扶着她老老实实地坐好后,就退回了台阶上。
见一切就绪,天算道长便对着那副招魂幡虚指了一下。
很快,那面暗红色的幡旗便在这间无风的小院中自行飘荡了起来。
不同于他平日一贯讲话的语调,此时他的喊声中掺杂着一种悠扬的声调,而且尾音拖得很长,比起喊话,倒更象是唱山歌。
在连续喊了十来声之后,天算清了清嗓子,抬手对着墙上的符纸打了个响指,下一秒,院里所有的符纸中开始回放他方才的喊话声,一时间“魂兮归来~魂兮归来~”的喊声此起彼伏,好象是有十几个天算道长在排队唱山歌。
“不是吧,这也行啊?”清晓看着朝他走来,脸上写着“大功告成”四字的师傅,“招魂也能偷懒么?”
“一样的,效果达到了就行。”天算道长理直气壮地在他身边坐下,“不然连喊个一刻钟两刻钟的,为师不得累死啊?”
“可咱们在这喊,她丢掉的魂能听到么?”清晓说,“那毕竟不是完整的灵魂,应该没那么灵光吧?”
“为师在自己的喊声里注入了法力,所以理论上是可以的。”天算道长看着呆呆的僵尸姑娘,有些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但前提是,她的那一魂真的是“丢”掉的,而不是凭空蒸发的。”
“如果是后者呢。”清晓随口问,“她会怎么样?”
“谁知道呢。也许真跟你说的一样,等她的魂全掉完了,她就会变成咱们熟悉的那种会吃人、
会吸血的普通僵户吧。”天算摇头,“说到底,生前的她也好,变成僵户的她也罢,咱们连她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都还没搞清楚。至于她这古怪状态的缘由,那就更是无从查起了。”
“从哪里来””的背景音中,清晓以手托腮,看着僵尸姑娘的侧脸,忽然说,“以人类的标准来看,她应该算是很漂亮吧,师傅。”
“怎么,这就看上人家了?”天算斜眼看他,马上说,“我可警告你,老话讲君子色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人家现在这半梦半醒的,以后会变得怎么样还说不准。你对她下手,那属于趁其不备,绝非君子之为””
“什么呀。”清晓摆摆手,阻止师傅继续想歪,“我只是觉得,她这么漂亮,象是城里的大小姐。所以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吧?”
“这个还真说不准,也许是那个村子的村花呢一一草窝也不是就一定飞不出金凤凰嘛。”天算摸摸下巴,“但估计不是附近这几个村子就是了。不然先前在那村里,应该会有人认得她才是。”
“恩——说起来,咱们这一片,好象不常出现僵尸吧?”清晓说,“我到现在也就是见过一回而已。”
“是啊。”天算从他那儿摸了一个烧饼叼在嘴里,嚼吧嚼吧,“不过僵尸的事,谁说得准呢。
现在也不是什么太平的时候,好在咱们的祖师爷选了个好地方,咱们现在还能勉强过过悠哉的日子。”
“也是。”
就象师傅说的一样,虽然他们身为天师,心里都清楚户体转变为僵户的根本原因是“户体遭受地气浸染发生尸变”,但其实没人能说准什么地方、到了什么季节就一定会出现僵尸。
这是因为,一具尸体异变成僵尸,本来就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
别的不说,光是“腐化程度不能过度”这一点,就足够限制僵尸出现的几率了一一从下葬起算,顶了天也就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非要说的话,也就是战场和乱葬岗那种到处是尸体的地方,可能更容易有僵尸爬出来一些一一毕竟尸体基数摆在那儿嘛。
而他们这一片,因为天高皇帝远的缘故,哪怕外面的世道再混乱,战火一般也烧不到这儿,所以附近几个村镇的百姓们虽然日子过的不算富裕,却也乐得清静,鲜少有大面积死人的情况。
这就导致了,僵户在这一带,并不算是很常见的妖怪,清晓以前也只是跟着师傅外出时见过一次而已(那是个由死去瓜农变成的僵尸,于下葬后的第七天破土而出,在吸干了附近一只牛和一个人的血后,最终被村民们一用叉叉死在了自家的瓜田里,也算是因果有报了)。
现在,他们也只能是根据“村里人都不认识她”,判断这位僵尸姑娘至少生前不是附近这一片的人而已。
可她到底是从哪来的呢?这一路上她又是为什么一直没有进食呢?
难道是因为灵魂的状态异常,导致她没法吃东西?
“师傅你说,等晚上她醒来后,咱们有机会跟她交流两句么?”考虑到先前的发现,清晓认为在入夜之后,这位僵尸姑娘应该是能有些不同于现在的表现。
“够呛。”天算很直接地说,“一般的僵尸,想修行要到能和人对话的程度,至少也得一两百年起算,而且还是结结巴巴的那种。”
“那她这不是不一般么?”清晓觉得凡事还是可以有例外的。
“再不一般,那也是僵尸啊。”天算理智地说,“她没有进食过,就代表她的道行还维持在诞生时的状态,僵尸不就这样的妖怪么?再这样下去,别说是说话,估计距离发狂也不远了。”
“唉,这事儿闹的。”清晓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就后悔了?”天算看他。
“后悔倒也没有,做好事有什么后悔的。”清晓顿了顿,“咱们这应该算是在做好事吧,师傅?”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天算说,“从法理上讲,她毕竟是个妖怪,按照咱们天师一门的规矩,咱们就算心软不除她,也不应该出手相助。”
“我是觉得,她身为僵尸却不伤人,而且还有疑似人类的灵魂,所以不能算是完全的妖怪。咱们出手相救,也不是完全不合情理。”清晓说,“师傅怎么想?”
“实不相瞒,在这件事上,为师的考量反倒是没你这么多。”
“什么意思?”
“为师一直认为,天师一门的条条框框虽然存在,可那不应该成为对咱们的束缚。”天算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因为做人,首先是做自己。你得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过开心了,再去考虑天师的义务和责任。”
“师傅是说—”
“今天咱们看到她,想救她,也自认为有理由救她,那便救了。为师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天算淡然道,“如果事实证明,咱们救了不该救的人,那咱们就负责把这件事摆平,也不亏欠任何人,是不是?”
“不愧是师傅。”清晓敬佩地冲他拱了拱手,“弟子受教了。”
“喔?受了什么教,说来听听。”
“有什么事,想做就要做,别管那么多教条!”清晓认真地说,“咱们现在就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一条路走到黑!被咬了也认了!”
“恩明明是那么个理,怎么被你一说就那么奇怪呢?”天算摸摸下巴。
“说起来,关于僵尸姑娘的身世,师傅要不要试着替她算上一卦?”清晓提议道,“以师傅的卜算技术,应该多少能有点帮助吧?”
“免了,为师暂时不想过分干涉件事的因果。”天算说,“有的时候,顺其自然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可咱们现在出手帮她,难道不算是在干涉因果么?”
“这是两码事。”天算道,“为师现在,只是在根据自己的心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而已,可能能成,可能不成。而不是象过去一样,明知结果不可为,还痴心妄想地想要改变。”
“师傅指的是师兄那时的事么?”清晓小心翼翼地问。
“一,二,三———七,八,九—”清晓书着那九团于僵尸姑娘身体各处燃起的火焰,反复三次后,他叹了口气,“还是二魂七魄啊,师傅。”
“看来,那一魂可能真的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而不是被丢在某处了。”天算道长授了抒胡子,喷喷道,“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事·-现在也只能是耐心等等看,这一魂的缺失具体会给她造成什么影响了。”
“可就算有影响,咱们也没得参照啊。”清晓有些烦恼,“谁知道灵魂完整时的她是怎么样的?何况从咱们遇见她到她刚刚丢掉魂的时间里,她明明一点变化也没有啊。”
“光靠想也解决不了问题,一切都等到入夜再说了。”天算道长看着呆呆的僵尸姑娘,“如果届时她能‘醒’过来,我想事情会有转机的。”
“可要是她醒不过来呢?”清晓忍不住问,“要是她就这么昏昏沉沉的过一辈子——”
“别说丧气话!咱们都救人家,当然要盼人家点好了!”天算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趁着入夜前还有时间,把带她回你的房间去,为师要提前做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