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是快到镇上了。”天算道长一边手搭凉棚向远处的镇子眺望,一边嘟嘟地埋怨,“早知如此就不买这么多花生了,真是自找罪受。”
在又是一个多时辰的跋涉后,这师徒二人总算是即将抵达师门山脚下的小镇,这意味着这趟行程即将结束,距离“回家”已是近在尺。
“师傅你说这话,就不觉得良心隐隐作痛么?”他身旁,背着僵户姑娘的清晓说,“先前拖着这袋花生走了一路的人可是我啊。”
“此言差矣。”天算道长哼哼道,“为师恰恰就是太有良心,不忍心让徒儿你又背着人又拖着花生走一路,这才主动担起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这叫什么?这叫宁愿苦了自己也不能苦着徒儿啊。”
“那师傅把花生也交给我吧。”清晓作势向他伸出手,“反正也没几步路了。”
“喔?原来你还拿得动?”天算面露喜色。
“开个玩笑而已。”清晓收回了手,“事实证明,师傅你的良心确实很有限。”
“呵呵傻孩子,为师不过是顺势逗逗你而已,你还真信。”天算把递出去一半的袋子收了回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道,“好了,说回正题。”
“待会儿咱们分开行动。”天算冲他背后的僵尸姑娘努努嘴,“你带着她不好进镇子,一会儿就走别的路回观里。为师负责去买点吃食带回去,晚些时候观里碰头。”
“行,交给我。”清晓侧过身,“趁这会儿功夫,师傅先检查一下她的状态怎么样吧,刚才的事让我有些担心。
“好。”天算依言握住僵尸冰冷的手,开始检查她灵魂的状态。
“如何?”一会儿后,清晓问。
“老样子,目前还是二魂七魄,丢掉的魂没回来,属于她的魂也没再丢失。”天算松开手,“等回了观里,为师备齐材料再试试看,能不能通过帮她招魂的法子把那一魂再召回来。”
“能成么?”
“要等试过了才知道啊。给僵户招魂的事儿,为师以前也没干过。”天算授授胡子,“走一步看一步吧。”
山林间,头顶炽烈的阳光穿透的林冠,斑驳的光点和叶影洒落在清晓的浅灰色道袍上。
清晓正在奔跑。
他稳稳托住背上的人,用单臂精准地勾住垂落的古藤,以堪比猿猴般灵巧的身姿,就这么晃荡出了几米的距离,随后以足尖点地的姿势,平稳地落在一块晒得发烫的裸露岩块之上。
落地的清晓没有几乎没有停歇,很快便再次纵入光影交织的苍翠林海之中。
他保持着疾行,这一路上无论是被阳光烤得发的树枝、反射出日光的岩石,还是摇晃的叶影、交错的藤蔓,一切全都被他尽收眼底。
他矫健的身影时而在岩石的缝隙间侧身穿梭而过,时而在盘的树根上利落借力翻腾;那些常人严重难以逾越的沟壑,于他而言不过是舒展筋骨的踏板。
可以见得,如果不是此时的背上还背着个人,他的速度还可以比这更快,他的身形还可以比这更加灵巧。
他还没有用出全力。
“好久没这么上过山了啊。”清晓蹲在一条山溪旁,汲了一口清澈的溪水来喝,“等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也不知道我还爬不爬的动—额,你要喝水么?”
他一边说话,一边回头看向被自己暂放在那颗大榕树下,头戴斗笠,和他穿着同款道袍的身影。
然而,应该说并不意外。
对方只是低着头,并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这一路上,大概是得益于清晓在出发前,特地用道袍把僵尸姑娘浑身包的严严实实,确保她身上的任何一处肌肤都不可能被阳光晒到的这份细心,僵尸姑娘全程一直保持着安静,没有挣扎,更没有要“给他脖子来一口”的打算。
“唉,罢了罢了,你要是真说话了我反倒要被下一跳。”惨遭冷落的清晓用溪水洗了把脸,来到树下,将僵尸姑娘重新背在了身后,“说出去别人估计都不信,这大热天的,背着人上山竟然比不背人还凉快—出发出发。”
短暂的休息至此结束,他们继续朝着云华观的方向进发。
据清晓所知,从镇上返回师门的路一共有两条,分别是那条由过去云华观的道士,和镇上村民们合力修建的山中小径,以及他现在所走的这一条“没有路的路”。
那么何谓“没有路的路”呢?
顾名思义,这里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路,单纯是“丛林野外”的大自然而已一一师傅让他走的这一条路的意思很明确:因为正常人根本就不会走这条路,所以从这而过,能替他最大限度地省去跟人解释“道长您背着的这是哪位啊?”的麻烦。
这听起来完全是个本末倒置的主意,但清晓却并无怨言。
倒不是因为,他是个“为师命是从”的老实人,而是-他确实不是个正常人。
从小开始,清晓的视力、听力、反应力、力量、体力便都要领先普通人一大截。
别人看不到的树叶摆动的痕迹,他能看到,别人听不到的风吹草动,他能听到;别人搬不动的石头他能一脚踢开,那些吃人的凶恶妖怪,遇到了他,只会被他揍得满头包,屁滚尿流地逃走。
也正是在这份天独厚的天赋加持下,他和人打架从来没有输过、从来没有因为从高处落下而摔断过骨头,也从来没有体会过所谓“累的走不动路”的感觉一一对于这样他来说,想要“不走寻常路”地通过这样一片让常人举步维艰的山林,还真是算不上什么麻烦。
如此想来,古时候那些所谓的打虎英雄、超级大力士、十步杀一人的无敌剑客,指的大概就是象他这种“天生比别人更加强大的人”吧?如果不是遇到了师傅,他可能还真的有可能会成为上述的其中一类人。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
如果不是遇到了师傅,成为了一名天师,那么清晓大概也不会意识到,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件对他来说“无论怎么努力也几乎得不到回报的事儿”一一身为天算道长的徒儿,身为一位拥有正统传承的天师,他本人却几乎无法使用任何法术。
尽管他灵觉是合格的,也拥有和其他天师一样的那种“免疫大部分妖术”的体质,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学不会、用不了那些深奥的法术。
甚至对其他天师而言易如反掌的那些“小把戏”,比如操纵纸鹤的御物之术,比如最基本的火法,到了清晓的手里也经常失手一一他的纸鹤飞着飞着就会打着滚掉下来,他使用火法的时候,出现的经常不是火焰,而是一团黑漆漆的、伴随着焦糊味道的雾气,跟锅里因为火力过猛而烧成焦炭的食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按师傅的解释,这是因为他对自身体内法力的调度能力过于糟糕,以至于哪怕拥有法力和灵觉,也没法顺利地调度它们,完成施法。
一言蔽之,就是他天赋不行,哪怕很努力了也够不上其他天师天生的起点。
这就导致了,如此险峻的山路,换做是师傅来,肯定会选择御剑飞行的办法,三两下就到了。
而他,就只能苦哈哈地在这又蹦又跳地老实爬山,真荒唐不是吗?
他明明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速度、反应力,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他本该是当之无愧的“天骄之子”。
可是偏偏,在成为天师的这个条道路上,他却连对天师而言最基本的“施术”都难以掌握。
要不是他特殊的身体素质,让他能够掌握缩地术;要不是师傅对制符颇有心得,能通过将各种术式提前存储进符纸当中的办法,让他能够投机取巧地借由符纸施术。
那都不用师傅赶他走,他自己早就收拾行李滚蛋了。
所以清晓很清楚,现在的他,比起天师,其实更象是一个穿着道袍的妖怪。
他是一个不擅长使用法术、却擅长使用缩地术,只是凭借肉体强悍剑走偏锋的“偏门天师”。
也就是好在,这么多年下来,清晓已经习惯了。
人活着,不就是得跟世上的各种荒唐妥协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这就是他的活法。
该爬爬吧。
1!
清晓缓缓呼出一口气,从那块印着“云华观”三个大字的匾额底下经过,直奔自己的住处而去。
在又一阵长途的奔行过后,背着僵户姑娘的清晓,总算是抵达了他的师门,云华观,而沿途可以看到,无论是上方供奉着神象的大殿,还是那些一排连着一排,一列并着一列的厢房,似乎都足以说明,这座占地面积很大的道观,大概率是曾经有过“香火鼎盛”,弟子众多的时期。
事实也确实如此。
几百年前的云华观,曾经是一座坐拥无数观产,和将近三百馀名弟子的名副其实的“大观”,名气大到人们都忘记了这座山的原名是“云华山”,却记得山里有座道观叫云华观只可惜,过去的辉煌,终归过去的事。
仔细瞧瞧便知道,如今的云华观,尽管谈不上断壁残垣、狐鼠出没的程度,但那些墙脚的直愣愣往外冒的蔓草、东一张西一面的蜘蛛网,都足以说明这座道观的衰败,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继师兄的最后一个徒弟,也是清晓的最后一位“师侄”在半年前去世之后,现在的云华观里就住着他和师傅两人,加之师傅还是个懒鬼,平时光靠他一个人打理,想把这么大一座道观收拾得井井有条,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先前清晓还装模作样地打扫打扫,后来见师傅根本不过问,于是他也索性偷懒,把每日打扫的局域缩小到了自己和师傅的生活区,其他地方就锁上房门,等有人住进来再说吧。
也因此,偶尔有类似这样师徒二人一起离开道观的日子,他们便会在提前在山下插好牌子,以此提醒那些香客、镇民们“不要跑空”。
不过这么一直下去也不是个事,清晓就曾明里暗里地建议过师傅他老人家,是不是考虑再收几个“手脚勤快”点的徒弟来观里帮衬帮衬。
哪怕不指望他们练出一身本领守护师门,可香客总是要有人接待吧?再不济饭总是要有人做的吧?卫生总是要有人打扫的吧?
但师傅拒绝了。
按师傅的说法,他说自己早年间为了这件事,曾给自己算过一挂。
结果是他这辈子收徒的运气有限,终其一生恐怕也只能收十个左右的弟子,因此他不想把有限的弟子名额浪费在“天赋平平,当不了天师”的人身上一一言外之意就是,他不收那些“连妖怪都看不见的凡夫俗子”。
可是“有天赋的天师”又哪里是这么好找的呢?
别的不说,他作为师傅正儿八经的二徒弟,到头来也只是个连法术都用不了“偏门天师”而已也就是好在,师傅虽然有自己的坚持,但却并不介意自己的弟子们收徒。
象是之前师兄收的那几个徒弟,师傅就对他们蛮不错,逢年过节人家要回家探亲,他总是给人家备足银两不说,平时有什么本领该传授的时候也绝不吝啬一一当然,人家能不能学会另算。
所以,清晓现在如果想找个人帮自己分担杂事(往大了说,是重振师门过去的荣光),唯一的法子,就只能是自己去收几个徒弟来一一考虑到他和已故师兄的年龄差,等师傅再给自己找个师弟,实在是不太现实。
可问题在于,现在的清晓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距离收徒弟还早的很,再加之他本人的情况特殊,收来的徒弟学不会他的这身本事,他也够呛能教会人家想学的法术,感觉完全是误人子弟。
可一想到他还要一个人伺候师傅许多年,清晓又总是忍不住叹气,甚至他都有些怀疑,师傅当年收自己当徒弟,是不是就是奔着他“体力好,干活有劲儿”的优点,这才收他进来的。
真是进退两难的局面,现在也只能说,在对不住自己的大好年华,和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之间,清晓暂时选择了前者。
“寒舍简陋,见笑见笑啊。”清晓推开院门,背着身后的僵尸姑娘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由两间厢房组成的院落,清晓平日里住在靠东边的那间,而西边的那间自从他入住这里之后,就一直是空着的。
正当他考虑。是暂时把僵户姑娘放在院里,还是背回房间的时候,他的房门却是先一步被人推开了。
“哟,徒儿,现在才到呢?”一个老头背着手,慢悠悠地从房门里出来,“为师都等你老半天了。”
“”—”清晓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看向他。
“干嘛?为师这话说错了?”师傅歪了歪脑袋,不解地说,“年轻人难道不该比师傅走得快吗?”
“问题是师傅你真的是走上来的么?”
“呵呵,当然走了,走了一小会儿。”师傅授授胡须,“主要是靠飞的。”
“可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