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咬破黑夜的边角,吐出铁灰色的光。
虎牢关外的旷野沉默着,象一张绷紧的兽皮吸饱了昨日未干的血,沉重而又湿漉漉地铺在虎牢关前。
宇文泰的中军大纛下,黎诚按戟而立,身后是一千六百沉默的甲士。
这些贺拔胜的旧部安静地戳在地上,也戳在黎诚的影子里。
宇文泰站在临时搭起来的土台上,目光扫过麾下诸将,最后落在黎诚身上。
“李军主。”
“臣在。”
“你部为中军锋锐,听鼓而进,号令所指,寸步不退,若无号令,任你统帅。”
“诺。”
战鼓擂响了。
第一声,沉闷,仿佛大地的心跳。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浪滚过旷野,撞在冰冷的甲胄上点燃了什么东西。
低沉雄浑的号角撕裂了晨雾,东西两翼,赵贵的右军与若干惠的左军如同蛰伏的巨兽开始蠕动,迎向同样开始推进的东魏大军。
黎诚的军阵被安置在中军前方一片略高的坡地上,地势不算极佳,但视野开阔。
他没有急于冲锋,只是将部队结成紧密的圆阵,长矛盾牌在外,轻骑在一旁策应。
他在分辨战场的局势,看自己该自何处杀入才最能杀伤敌人,协助战友。
战场如同两股汹涌的铁流对撞。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混杂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浪,随着腥风一阵阵扑来。
黎诚能清淅地看到双方撕咬在一起,悍勇的关陇子弟用身体硬生生迟滞着洪流的推进c
分清了局势后,黎诚动了。
稽古斜指前方,没有呐喊,只是一夹马腹。
梧桐树伤好了大半,此刻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赤红的鬃毛在初晨的寒风中怒张。
他身后的轻骑兵也动了沉默地跟上,马蹄踏碎冻土溅起黑色的泥浆。
再往后是披甲的步兵,如同一股浑浊的铁流随着中军的号令撞向高欢中军侧肋。
黎诚手下一千六百人,除了五百轻骑外,其馀尽是带甲的步兵。
这五百骑至关重要,是他想要打开局面的关键。
迎面是东魏的拒马方阵,长矛如林,盾牌如墙。
跟着黎诚冲锋的骑兵目光稍稍怯懦一瞬,忽得听见黎诚冷然的命令。
“随我破阵!”
话刚说完,只见黎诚一马当先,如一柄尖刀般杀入敌阵。
巨力砸下,矛林摧折,盾墙崩塌。
黎诚冲了进去,他身后的轻骑也不再迟疑,从黎诚撕开的裂口处鱼贯而入!
冲杀!冲杀!
他们只需要盯着前方破阵的背影冲就可以了!
黎诚的身后是包明一亚历山德鲁还在尤豫,黎诚没有让这个年轻人骤然上战场,那太急了。
这年轻人还没完全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饭要一口一口吃。
冲杀中,随着黎诚杀入敌阵的五百骑忽然有了些变化一他们的眼睛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那红起初很淡,像酒后的微醺,但很快便如同滴入清水的墨迅速晕染开,变得灼热、
粘稠。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们。
疲惫感如同被热浪蒸腾的晨雾般迅速消散,伤口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
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里翻腾的灼热战意,是筋骨间奔涌的、仿佛取之不竭的力量!
手中的兵刀似乎变轻了,又似乎更加沉重。
每个人的眼瞳深处,都隐隐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与黎诚周身缭绕相似的暗红血气。
血旌战场!
一个冲锋的年轻什长的小臂被长矛划开,深可见骨,却见他闷哼一声,动作未停,反手一刀剁下了偷袭者的脑袋。
这一刀砍下,那狰狞的伤口两侧的皮肉,竟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微微蠕动、收缩,血流的势头肉眼可见地缓了!
而另一个轻骑的左肩被东魏军长矛贯穿,矛头卡在骨缝里把他挑下了马一骑兵落马军阵,本是必死之局,没曾想他竟怒吼一声,硬生生折断了长矛,手中的顺势捅穿了对面敌人的咽喉。
那贯穿的矛伤处,暗红的光晕流转,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灼烧伤口。
袍泽快马掠过他之时,他下意识伸出手,战友的手竟也默契地伸了过来,把他自乱兵之中拉上了马。
“你怎知我会——”
“管他呢!”战友骂了两声:“跟着军主,杀就是了!”
他的眼睛里同样氤氲着红色的光。
这便是血旌战场!一军一体,一体一军!
黎诚并未察觉身后的异变。
他只觉得体内沉寂的纹血之煞前所未有地活跃、奔腾,像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
每一次挥戟,每一次劈杀,这股力量都在壮大,更通过某种无形的、血脉般的链接,源源不断地涌入身后那些追随他冲锋的士卒体内。
这片以他为中心的百里之地,已化为他意志延伸的修罗场。
黎诚破开口子,轻骑撕裂开更大的伤口,而狂躁的步卒便沿着这道伤口鱼贯而入!
一千六百双赤红的眼睛,如同地狱中燃起的鬼火。
他们的疲惫消失了,伤痛似乎成了力量的催化剂。
阵型依旧严谨,却爆发出令人胆寒的、非人的效率。
刀更快盾更稳,配合更默契,仿佛每个人都变成了黎诚意志的一部分,继承了近乎冷酷的杀戮本能。
他们就象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东魏这一部分的侧肋防线,撕开一道巨大的、
血肉模糊的伤口。
所过之处,尸横遍野,竟无一支东魏部队能使他们稍作迟滞!
“那是——贺拔胜的残兵?“
中军土台上,宇文泰身侧的亲兵眯起了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怎会如此悍勇?临阵换将不仅没丢,反简直——简直像换了个!”
宇文泰死死盯着那片在敌阵中翻卷的血色狂潮,看着那杆在血光中若隐若现的大戟,眼中精光爆射。
他的手无意识地握了握腰间剑柄。
那年轻人昨日搏杀彭乐、斛律金、段韶三人,今日竞还有如此馀威?
“李智灵——”
宇文泰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胸中翻腾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惊,有喜,更有种感慨0
“早知如此——早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