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东魏大营中军帅帐。
浓稠的血腥气伴着草药苦涩的焦味、还有滚烫汗水蒸腾出的腥臊,混合成一种令人室息的味道,在巨大的牛皮帐篷里沉浮。
灯火摇曳,映照着高欢那张俊美却苍白如纸的脸。
他斜倚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上,换了身衣服。
胸膛上那道曾经被贺拔胜的马槊贯穿,几乎将他撕开的恐怖创口,在化龙重生的神异力量下早已平复,只留下浅浅的、玉色的痕迹。
然而他那苍白的脸色却比任何狰狞的伤口都更昭示着化龙的代价。
高欢和黎诚不同,他是明白心尺意味着什么的。
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斛律金与彭乐跪在下方,两人身上同样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烟尘。
斛律金半边身子裹着渗血的绷带,脸色灰败,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沉默地单膝跪在那里。
他身旁的彭乐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他象一头被强行按住的受伤野兽,呼哧喘着粗气,赤裸的上身多道新添的戟伤在烛光下狰狞蠕动,血煞之气不受控制地丝丝外溢。
“你是说,”欢的声响起,不:“你们三迎战,还被他斩了?”
那双随着心尺崩裂而逐渐化为妖异竖瞳的眼睛缓缓扫过下面两人,冰冷的、非人的光泽让空气又沉下去几分:“甚至没能把他留下?”
“主公!”
彭乐猛地抬头,带着怨愤和不甘瞪了身旁的斛律金一眼:“末将本已将那西贼小将逼入绝境,再给末将一息,不!半息!末将便能取其首级,献于主公帐下!可斛律金横加阻拦,强令末将收手!若非如此,那贼早已是槊下亡魂,何至于留此大患!”
他越说越激动,怒意如同岩浆在他体内奔涌,越说越烈,脖子上青筋暴起,伤口处的血煞翻涌更剧。
“斛律金怯战畏敌,末将请主公明察,严惩此獠!”
斛律金闻言,脸色更沉,却未立刻辩驳,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肩头传来的剧痛和胸腔翻涌的血气,瞧见高欢看向他才缓缓开口。
“末将确曾阻拦,然非是怯战,实乃彼时情势使然,不得不为。”
他沉声道:“那李智灵绝非寻常骁将。其悍勇狡黠,犹在贺拔胜之上!段韶将军之死便是他示敌以弱,暴起发难所致。彼时他虽看似力竭却仍挑衅,反倒象还藏着锋芒!彭将军若贸然上前,正中其下怀,恐蹈段将军复辙!“
顿了顿,斛律金迎着彭乐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声音再提高几分。
“况且鸣金收兵之令已下,我军阵脚已动。若因追杀一小将而致将员再有折损,甚至被其反噬拖入乱军,动摇中军,此责,末将与彭将军谁能担当?”
斛律金也不看彭乐,只低头道:“孰轻孰重,请主公明断!”
“放屁!”彭乐暴怒,猛地起身指着斛律金的鼻子:“斛律金!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分明是你被那小贼吓破了胆!什么示敌以弱?老子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油尽灯枯了!你就是被他吓破了胆!当了缩头乌龟!”
斛律金全然不理他。
“够了!”
一声低沉的喝斥打断了彭乐的暴怒,不高也不重的声音却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斩断了帐内沸腾的杀气和争吵。
高欢缓缓坐直了身体,微微抬眸。
自心尺断后,他的瞳孔便已逐渐化为竖瞳。
那双可怖的眸子缓缓扫视着二人,一股难言的暴戾气息重重压在斛律金和彭乐心头。
两人瞬间噤声,重新低下头颅。
高欢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斛律金脸上。
他深吸口气,冷冷开口:“斛律金。”
“末将在。”
斛律金的头颅垂得更低。
“临阵怯敌,贻误战机,致使段韶将军白白身陨。你可有异议?”
“无有异议。”
“念你往日战功,削去此番斩获。待归去邺城,更罚俸半年。“
功勋斩获代表着将士的命脉和晋升资本,是晋升的直接兑换券,但对于斛律金而言,这惩罚伤筋动骨却又不致命。
“是。””
斛律金沉默片刻,深深地叩首下去。
“彭乐。”
“末将在!”彭乐挺胸。
“斛律金所削斩获,尽数赏你。”
只是削赏么?
高欢终究还是心软了,尽管是惩罚了斛律金,可却没有下重手,这番惩治,更多是给彭乐看安抚他的。
斛律金默默叩首:“末将领罚。”
彭乐虽未达到目的,见高欢表明态度罚了斛律金,自己也得了赏赐,便也勉强压下火气。
“——末将谢赏!”
高欢挥手,示意亲兵记下。
他眼中闪过一丝疲惫,靠在胡床靠背上,仰着头道:“段韶死了——·我当如何和与昭君交代呢?“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是昭君看着长大的外甥,是我的左膀右臂——”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最终,高欢眼中的哀伤被更深的冰冷取代,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沙盘上赵贵右军的标记上。
“侯景!”
“臣在。”
侯景应声从帐内角落的阴影里无声滑出,步态轻捷,躬身待命。
高欢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宇文黑獭的右军在铁壁合围下撑到现在,骨头也被啃软了,磨碎了!”
“明日你与斛律金、彭乐便集合所有精锐,与重骑兵兵合一处!我不要僵持,不要拉锯!给我——狠狠碾过去!“
“然后以右军为缺,把宇獭的中军给我彻底凿穿、劈开!”
“诺!”
帐中众人凛然应命,都知道明天必然是要分出这场大战的胜负了。
虎牢关是存是亡,只看明日决战。
若破了赵贵,打退了西贼联军,一切好说。
若未能凿穿,让宇文黑獭占了虎牢关,那邺城便如亡唇之齿,危如累卵,此后东魏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夜色,在东魏大营弥漫开来的浓烈杀意中变得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