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乐舔了舔嘴角的血沫子,重槊在他手中微微震颤,槊尖残留的血珠被震落,砸在泥泞泞的地上,溅开几点暗红。
他看着前方马背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赤红的血气依旧在他周身缭绕,象一层燃烧的薄纱。但那层纱下透出的,是纸一样的苍白。
纵使破开了三人的围攻,但他也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黎诚握戟的手在抖,他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虎口崩裂的伤口黏在冰冷的戟杆上,不断带出新的血丝。
“强弩之末!”
彭乐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带着野兽发现猎物虚弱时的兴奋。
他双腿猛夹马腹,那匹同样被血气熏染得双目赤红的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滚烫的白气,作势欲冲。
尽管是三打一,但若能斩下这个重创段韶、硬撼三将的西魏新锐,同样是献给狂血煞之主的不世之功!
以他的脑袋作为京观顶上那颗头颅,必能让狂主垂眸!
“且慢!”
一声沉喝如冷水浇头。
斛律金的重型摩托横插一步,精准地卡在彭乐冲锋的路径上,车身外壳散发着灼人的热气。
他死死盯着黎诚,眼睛里没有彭乐般的狂热,只有老猎手的警剔和惊疑。
“你拦我作甚?”
彭乐猛地勒马,槊锋几乎戳到摩托油箱。
他扭头怒视斛律金,脸上横肉跳动:“那小子已是油尽灯枯!此时不取他首级,更待何时!”
斛律金的视线没有离开黎诚分毫,声音压得极低:“油尽灯枯?彭乐,你不知道这年轻有多狡猾吗?看看段韶的下场!”
他下颌朝那被劈开的血肉狼借处扬了扬:“方才他突然暴起杀段韶,你可有任何防备?他若有诈,你我此刻扑上去,就是往他戟尖上撞!他等的就是这个!”
“放屁!”彭乐瞬间暴怒:“斛律金,你如今畏首畏尾,莫不是被他一合打落马下就吓破了胆?”
他手中重槊嗡鸣,指向黎诚,狞声道:“狗东西,有种再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黎诚一直微垂着头,喘息粗重,此刻却猛地抬起脸。
那张沾满血污和汗水的年轻面孔上,嘴角竟扯起一个极其刺眼的弧度。
他咧开嘴,露出被血染得微红的牙齿,声音嘶哑,带着股子轻篾和嘲讽。
“呵——要打便打,废什么话?两个起上,老送你们去陪段韶!”
斛律金又是一阵狐疑,一个油尽灯枯的人骤然挑衅,究竟是意欲何为?
难道是在虚张声势,想死诸葛走生仲达?
一时间斛律金心头满是疑窦。
他总觉得黎诚是在藏,又觉得他此刻必然已油尽灯枯,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三人一时僵住,是进也不进,退也不退。
就在三人僵持的时候,东魏大营方向忽然响起尖锐刺耳的金钲钲声。
钲声穿透了战场残留的厮杀馀音,急促而清淅地带来了大营的命令—
收兵!
彭乐浑身一僵,脸上的狂怒瞬息被冻结。
他死死瞪着黎诚,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槊的手背上青筋暴跳。
滔天的战意和不甘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杀了这虚弱的子!现在!刻!
狂血煞的恩赐在血管里咆哮,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躁动。
然而,斛律金冰冷的目光和那不容抗拒的鸣金声,象两道无形的枷锁,死死捆住了他沸腾的杀心。
违抗军令在高欢军中意味着什么,彭乐再癫狂也清楚。
“啊啊啊!”
彭乐猛地仰天发出一声憋屈到极致的狂啸,他死死盯了黎诚最后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狠辣几乎凝成实质。
“下次见面,老定要将你碎万段!”
他撂下一句狠话,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带着冲天的怨气朝着本阵方向狂奔而去,马蹄践踏起大片混着血水的泥浆。
斛律金深深看了一眼依旧横戟立马、嘴角噙着冷笑的黎诚,不再言语。
摩托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也喷出浓黑的尾气,载着他碾过段韶残破的尸骸,追随着彭乐撤退的烟尘而去。
直到那两股凶戾的气息彻底消失在烟尘弥漫的战场尽头,黎诚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才缓缓敛去。
“可惜——”
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从他唇间溢出,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晃了一下身子,就差点从梧桐树背上栽下来,黎诚连忙扶住稽古拄着地,才勉强稳住。
他的虚弱还真不是装出来的,血身法相加之千军辟易,还有第一流的意气,委实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量。
方才那一戟悍然以一破三还斩了段韶,看上去威风,还真是力竭绝唱。
他当时的状态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可一霎,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流忽然倒转,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地下暗泉。
只一刹那,黎诚整个人忽得又从虚弱中猛地转回全盛,前后差别之大令人咋舌。
归乡。
他的油尽灯枯不是演的,但奈何他能再点一盏灯。
方才的虚弱只是诱敌,他想要等到彭乐或是斛律金一甚至是化龙的高欢鲁莽靠近他时,再瞬间补满所有的消耗,如火山般喷涌般暴起,看能不能再杀一个!
这是他一直藏着的底牌,也是他敢在沙场上硬撼三大高手、甚至故意示弱引战的真正底气!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可惜。
黎诚闭上眼,感受着体内充沛的力量,心头却不免泛起混杂着巨大遗撼的疲惫。
东魏军如潮水般退去,黎诚环顾四周,尸骸枕借,血染黄沙。
随贺拔胜杀入高欢中军的三千精骑还活着的纷纷向他聚拢过来,此刻还能站着的,只剩下稀稀拉拉七八十人,人人带伤。
他们默默聚拢到黎诚身边,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兵器拖过地面的沙沙声,眼神里是陷阵后劫后馀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随我归阵。”黎诚理所当然接过了贺拔胜的指挥,勒马淡淡道。
众人皆允,不敢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