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些许砂石刮过车马道。
一青一赤两道身影一蹲一立,藏在车马道旁的乱石间,遥遥看着前方那守山人在驿站中招呼店小二上菜上茶。
青衣女子站在乱石间,面容并不如何好看,却冷峻如石,端得是清冷疏离。
而赤衣男子眉眼间跳动着火焰般的躁意,就是蹲着,手指也不自觉在膝盖上点点。
除却身上的衣服有几分惹眼外,常人见了二人,也不过以为是寻常人家,却不知这是两条奉命出谷的龙主。
久经吴桐点化浸润,若是那些蛰伏的大能不出手,他俩在这世间大概鲜有敌手。
赤龙袖中藏着那节桃枝所化的灵机,站在乱石间很有些百无聊赖,撑着下巴看着身边的青衣女子。
“无趣。”
二人一唤左赤,一唤右青,都是曾见过黎诚的人。
赤衣男子左赤一脚踢开脚边碎石,道:“那守山人磨磨蹭蹭,半日才挪出三十里。吴桐大人要寻的人若这般好找,何须你我?”
青衫女子右青指尖掐诀,淡淡道:“不是谁都如你我般有人神大人赐下的神通,普通人靠着双腿半日三十里,已是难得,教你跟着,你就老实跟着。”
突然,她指节护得一颤,看向左赤。
“咦?”
几乎同时,左赤猛地按住手腕,手腕灵机处仿佛被无形烙铁烫了一下。
那抹灵机骤然滚沸,桃枝虚影一亮,根须扎向一个方向!
那方向传来的一抹波动暴烈又熟悉一是源自人神面相大人的归乡之力强行愈合血肉的焦灼感,还混着血煞蒸腾的腥气。
“在那边!”
左赤赤瞳骤缩,仿佛借着这一抹灵机,映出战场处冲天而起的血光与烟尘:“是战场——好浓的煞!”
“找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
左赤正色道:“我持灵机,便去寻他,你且随着这守山人,未来我若是寻到了,也好来唤你,若是寻不到,也还有你守着守山人去寻宇文泰,人若被你找到了,人神大人神通繁复,寻我不难。”
右青颌首称是。
左赤便足尖一点,也不再管那守山人,只循着灵机的指引掠向那边。
临时征用的府衙充作了宇文泰的行辕,此刻里头气氛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o
宇文泰独自一人站在地图前,看着标记出来的高欢帅帐的位置,把这个标记取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
高欢最是狡猾,吃了一波亏,绝不会再留在原地,这情报已然无用了。
夕阳的馀晖通过窗棂,将他半边身子镀上一层暗金,另半边却沉在深重的阴影里。
脚步声响起,亲兵统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沙哑。
“丞相,贺拔将军所部已归营,生还者—不足八十骑。贺拔将军力战殉国。”
宇文泰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钢铁般的挺直。
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波澜。
“知道了,传令下去,右军即刻加固城防,谨防高欢反扑。左军清点本部伤亡,打扫战场,所馀兵力收缩待命。中军各营,埋锅造饭救治伤患,三更造,五更发,不得有误。”
“诺。”
亲兵统领应声,尤豫了一下,又道:“丞相—贺拔将军的随身之物,已整理送来。”
宇泰沉默刻,终于缓缓转过身。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象一块冷硬的岩石,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暗流。
“呈上来吧。”
两名亲兵抬着一个木箱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下头。
箱子里东西委实不多,完全比不上贺拔胜的身份。
一柄布满裂痕、槊尖严重扭曲变形、沾满暗红血垢的马槊槊杆—一这还是黎诚顺手捡回来的。
几件同样残破的、洗得发白的旧战袍。
最显眼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上千卷竹简和帛书,边角都已磨损,显然是被主人经常翻阅。
而最上面,放着一封封缄好的信函。
这便是贺拔胜留在这世上的全部东西了。
没有金银财帛,没有家眷牵挂,只有伴他半生的兵器,几件旧衣,和他视若珍宝的兵书韬略。
宇文泰的目光在那杆残破的马槊上停留良久,半响才伸出手拿起那封信函。
他展开信缄,字迹是贺拔胜特有的,苍劲有力,带着沙场武将的直率,却又透着一股老人的平静:
“丞相亲启:
臣胜顿首再拜。
昔万里杖策,归身阙庭,冀望与公并肩,扫除逋寇,廓清寰宇。
惜乎!天不假年,沙场殒毙,壮志未酬,微志不申。每念及此,肝肠寸断!
胜本败将鄙夫,蒙丞相不弃,委以腹心。
臣来投奔,实非恋栈权位之辈,不过念身为魏臣,生当效命,死亦无憾。
唯身后所虑者家门凋敝,旧部零落,恐累丞相耳。协和,顺时而动o
耿耿之心,唯念国祚,高欢未除,关西难安。
游侠李氏智灵,勇略冠时,识见深远,老臣曾与其论胡汉,其见切中肯綮。
年少英才,实为大魏之材,望丞相用之,必成栋梁,助公成就大业。
臣以残躯荐此良才,伏望察纳!
胜生为大魏执戟之臣,死亦大魏忠贞之鬼。此赴贼营,若得枭贺六浑之首,快慰平生;
若身死殒命,九泉之下死而有知,犹望魂飞贼庭,以报恩遇耳。
贺拔破胡顿首”
信纸上的字迹到最后已有些潦草,仿佛书写时心绪激荡,难以自持。
宇文泰捏着信纸的手微微抖了抖,他掩面转过身去,许是流了些眼泪。
他想起之前在昆明池设宴,贺拔胜一箭射双凫,向他叩首拜道:“使胜得奉神武以讨不庭,皆如此也。”
那时候宇文泰这才对他生出些许信任器重来。
半晌,宇文泰不再掩面,只淡淡吩咐亲兵道:“贺拔胜残部,若有愿追随李智灵的,便随他去,若不愿,再编入其他军中。”
顿了顿,他才缓缓继续道:“但无论如何,贺拔公部——便绝了。”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