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淅。
不是幻觉!
是马蹄声一一还有人的嘶吼?不,那更象是野兽濒死的、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
不成调的咆哮!
声音沉闷而杂乱,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执,顽强地穿透风声,撞在虎牢关古老的城砖上。
高仲密猛地撑地站起,动作快得吓人。
他几步扑到东面的箭垛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石沿,指甲几乎要抠进石头里,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向关外声音传来的方向。
关东方向,通往洛阳的官道尽头,尘土弥漫。
在那片被落日馀晖染成一片污浊暗金的烟尘中,几个极其渺小、极其跟跪的黑点,正挣扎着、蠕动着,朝着虎牢关的方向,一寸寸地挪动!
几个—不,是十几个,是十几个残破不堪的人影!
他们身上的甲胃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糊满了厚厚的、暗红近黑的泥浆和血垢,破烂的布条混着凝固的血块挂在身上。
他们骑着马,披着残破的甲胄,而在他们中间,最醒目的,是那面被高高举起、却早已残破得不成样子的旗帜!
旗面被撕裂成条缕,沾满血污,几乎看不出底色,但旗杆顶端,那个用黑铁打造的狞狼头标志一一正是他高仲密黑云骑的军旗标志!
此刻,那铁铸的狼头也布满刀痕箭创,一只耳朵不翼而飞,却依旧被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死死着,倔强地指向天空!
“黑—黑云—?”
高仲密身边的一个亲兵失声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高仲密浑身剧震!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死死盯着那面残破的狼头旗,盯着那些在烟尘中挣扎挪动的、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身影。
那是他的兵!是刚刚还说在落鹰涧化为备粉、被彭乐筑了京观的黑云骑残部!
他们夺回了旗?如何夺回的?
这声嘶吼,象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每一个呆滞的城头守军心上!
“开开城门!快开城门!”
高仲密身边的副将猛地反应过来,声音劈了叉,冲着城下守卫嘶声力竭地大吼。
沉重的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虎牢关巨大的东门,开始缓缓向内开启一道缝隙。
几乎就在城门开启的同一瞬间,高仲密的自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猛地越过那群挣扎挪动的黑云骑残兵,死死钉在了他们身后那片被落日馀晖和漫天尘土笼罩的、官道尽头的地平在线!
烟尘更大了,不再是逃兵奔逃卷起的零散尘土。
那是”一片移动的、翻滚的、如同黄褐色怒潮般的尘暴,正以一种坚定而迅猛的姿态,从落日的方向,滚滚而来!
尘暴前端,一支尖锐的予锋刺破了地平线!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无数支!
一面巨大的、玄黑色的旗帜,在滚滚烟尘的顶端猛然展开!
旗帜猎猎狂舞,如同翻涌的黑色怒潮!旗帜中央,两个硕大的、用银线绣成的魏碑体大字,在落日残阳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刺得城头上所有人眼晴生疼一宇文!
“宇——宇文?!”
副将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斗。
高仲密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冲散了所有积郁的冰冷和绝望!
那面旗帜,那两个字,象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来了!终于来了!
不是幻觉!
翻滚的尘暴是奔腾的铁蹄,刺破烟尘的矛锋是西魏大军的锋刃!
猎猎作响的玄黑旗帜,是宇文泰!是那宇文黑獭亲自到了!
“援军!援军到了!”
城头上,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声喊了出来。
更多的声音添加进来,瞬间汇聚成一片沸腾的狂潮!
绝望死寂的城头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冰湖般轰然炸开!
疲惫麻木的守军士兵们脸上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用力捶打着胸甲和城墙,发出震天的欢呼!
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山呼海啸般的激动。
高仲密看着那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淅的“宇文”大蠢,看着那支如同黑色洪流般涌来的大军前锋,看着烟尘中若隐若现的、密集如林的矛戟寒光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胸膛。
是狂喜?是后怕?是绝处逢生的虚脱?还是对城下那群黑云骑残兵惨状的痛心?
此刻那面“宇文”大之下,一匹瞧上去平平无奇的战马驮着一个并不算特别魁悟的身影越众而出。
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但隔着如此距离依旧能清淅地感受到那股沉稳如山岳、锐利如出鞘寒刃的气势。
宇文泰一一他终于来了!
城墙下,黎诚勒马走在宇文泰身后,微微颌首道:“可惜没与彭乐交上手。”
宇文泰只是笑了笑,道:“彭乐勇猛却不愚蠢,他知道你身后必然是我的主力,逃走也是应有之义。”
黎诚微微颌首,又听见宇文泰道:“你行事休要这般莽撞,我知道你急于建功立业,未来平复大魏更有机会,不要急于一时,万一那彭乐不顾一切将你斩了,募集汉家的计划又要推迟许多。”
黎诚淡淡道:“我有分寸,彭乐虽强,却斩不了我。”
宇文泰摇摇头,也不多劝。
路上他们遇见了彭乐清剿黑云骑,正是作为先锋的黎诚率着幢下五百人逼退了彭乐的轻骑,只可惜彭乐也只是率小部队伏杀,只看了黎诚一眼就后撤了,二人没有交上手。
自高敖曹死后,彭乐便是高欢帐下最勇武的角色,黎诚也想借他之手试试这重历史第一梯队武将的斤两,好确认自己的实力在众人之间是什么水准。
但是彭乐谨慎,看见大军烟尘来就退走,没给黎诚这个机会。
“入城吧。”宇文泰只道:“接下来———便是见血的大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