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强弱之辨(1 / 1)

厅堂内,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

几支粗如儿臂的牛油大烛在角落毕剥燃烧,昏黄的光线艰难地推开堂内浓稠的阴影,落在几张沉凝如铁的脸上。

弘农杨氏在京兆的代表人杨阙指节一下下叩击着身前的矮几,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他自光扫过对面闭目养神的众人。

河东裴氏、京兆韦氏、武功苏氏————还有许多比不得前几位那般显赫的汉人世家,也俱都派了代表过来。

端坐上首一直未曾开口的那位更是宇文泰的心腹一武功苏氏,苏绰。

“苏先生——”杨阙微微颔首,看到人差不多都齐了,这才第一个道:“丞相的意思我等自然明白,让我等汉家子嗣也能执兵刃、立军功、光耀门楣————这是泼天的恩典!”

“可代价呢?改姓!”可他话锋陡然一转,又紧接着道:“我弘农杨氏自前汉太尉震公起便累世簪缨,这代价是否有些太大了?”

裴蕴缓缓睁开眼。

他来自河东裴氏,面容清癯,观骨微高。

能出现在这种场合,就说明他在裴氏的地位绝不低。

“杨公稍安。”

唱白脸的唱完了,裴蕴开始唱红脸:“依丞相所言,仅是在军中另取一鲜卑姓氏,以求胡汉一体,倒也没要我们把原本的姓氏都丢了一—

“裴公说得轻巧,关陇一体?一体的是谁?鲜卑勋贵是主,我等汉人终归是附庸!改姓归化便是自绝于汉家血脉,自认低人一等!”

“杨阙!”一直沉默的韦家代表忍不住低喝一声:“慎言!慎言啊!”

其他人皆不语,眼神齐刷刷看向苏绰。

苏绰终于动了动。

他的身份委实有点敏感,既是武功苏氏的代表,更是宇文泰心腹谋臣。

苏绰放下手中茶盏,自光平静地扫过堂中众人:“杨公之虑,丞相岂能不知?我也不妨与诸位透个底—一李柱国以汉人之身登柱国高位,绝非演给诸位看的儿戏!正是丞相为我等汉人豪强开路的先声!”

他环视周围,缓缓道:“此次变制,授田免役,凭军功进身,柱国之下分置两开府大将军,皆可自行开府募兵。”

“无论胡汉?”

“无论胡汉!”

众人哗然,杨阙却又冷笑道:“既如此,我们关陇汉家又何必支持他李智灵?一个根基全无、

靠搏命上位的柱国,在丞相面前岂非任由拿捏?”

“不错!”裴蕴点头:“若无我等豪强部曲支持,他拿什么开府?只怕不过是宇文泰手中的提线木偶,临了兵权还在他们鲜卑人手里。”

这话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厅堂内瞬间针落可闻,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苏绰目光微沉,正要再开口“报——!”

一个清亮的声音穿透沉重的空气,自厅堂外传来。

“柱国大将军到!”

来了!

所有目光瞬间如箭般射向门口。

沉重的木门被两名甲士无声推开,夜风卷着寒气涌入,吹得烛火一阵猛烈摇晃。

一个人影踏着摇电的光影走了进来。

他并未着那身像征柱国威严的金印紫绶朝服,只穿了一身深青色的窄袖常袍,腰间束着普通的牛皮鞋带,悬着一柄制式环首刀。

身姿挺拔,步履沉稳。

正是黎诚。

烛光映亮他的面容—一年轻得有些过分,甚至有些少年的清俊,那双眼睛一沉静,深邃,不见丝毫锐气,却如同两口寒潭不起波澜。

亚历山德鲁跟个鹤鹑一样跟在他后头,唯唯诺诺的。

他的目光平稳地扫过堂内诸人,在杨阙、裴蕴、韦峻、苏绰脸上略作停顿,最后对上首的苏绰微微颔首。

“诸公————”黎诚不躬身,只是抱拳微微拱手:“智灵见过诸位长者。”

堂内众人皆是一怔。

柱国大将军位极人臣,名义上与三公同列,地位远在他们这些世家家主之上。

至少态度还不错一苏绰松了口气,他也是第一次见黎诚,生怕这个年少有为的小将天不怕地不怕,把两边关系弄僵,这才亲自过来。

杨阙紧绷的脸皮微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板了回去。

裴蕴眼中精光一闪,也缓缓起身,拱手还礼,道:“柱国驾临,蓬毕生辉。老朽裴蕴,有礼。”

他这一动,韦峻、苏绰也跟着起身还礼,连带着角落里的年轻子弟也慌忙行礼。

杨阙也跟着一起拱了拱手。

伸手不打笑脸人,放之四海皆准。

不是逼得急了,这群世家还是自矜身份,不愿去做些失分的挑衅质问。

“诸位请坐。”

黎诚走到堂中特意为他空出的主位,安稳坐下,道:“智灵奉命而来,所为何事,诸位想必已尽知。客套虚礼,徒耗光阴,便不多言一99

他话锋一转,直入主题:“府兵之制,功勋进身,此乃丞相定策,想必诸位业已了解。”

“丞相允我出面,说服诸位支持此策。其他条件皆可商量,唯有一条一凡入府兵带兵之汉家良家子,需改赐鲜卑姓。”

他顿了顿,缓缓道:“此无可商量、不可退让。”

场内寂了一瞬,苏绰暗道一声不妙,怎可说得这么生硬!

一时间场内只有黎诚的声音在回荡。

“入府兵者,所授之田永为其业,凭军功授官封爵,其子孙亦可继承军职,永世不移!此为丞相亲口承诺,由我李智灵以柱国之位担保。

“担保?”

杨阙面色难看,霍然起身,冷然道:“一旦入了鲜卑的谱牒,后世子孙谁还认自己是汉家儿郎?至于军功授田————哼!”

他重重一拂袖,面色稍霁,又道:“宇文丞相雄才大略,自然言出如山。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若将来翻脸无情,我汉家子弟辛苦搏命换来的田亩军职,岂非尽付流水?到时候,你李柱国————又如何担保?”

“杨公所虑乃是万世之基业,长远之根本,智灵敬佩。”

黎诚直视杨阙,语气平静:“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东贼高欢虎视眈眈,大魏存亡只在旦夕!

若无府兵之制广开兵源,则大魏必亡!国破之日,何谈宗庙?此其一也。”

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其二,丞相雄主,志在再造乾坤!此非空言!赐姓非改姓,杨家儿郎便是冠上乙佛、耶律之名,也是你杨家儿郎,此血脉相连,不可更迭。”

“至于杨公忧心翻脸无情————”黎诚轻笑一声,道:“干年后,关陇早是一家,利益纠缠之处便绝无人敢翻。利益所系,便是法理所在。”

众人愕然,皆细细思索黎诚最后这句话,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好一个利益所系便是法理所在。”

裴蕴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柱国眼光高远,老朽佩服。然我等世家,又是接受赐姓,又是出兵,倾家荡产,柱国,您告诉我,凭什么?”

“凭什么?”

黎诚忽然笑了两声,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裴蕴,忽然提起了一个和场内完全无关的话题:“不知长者可知好汉”、汉子”之称由来?”

裴蕴愣了愣,一时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儿,正想说话,就听见黎诚缓缓解释。

“昔汉武击匈奴,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天下万邦莫敢不从,不从则族灭。”黎诚缓缓道:“故匈奴称汉兵为汉儿与好汉一99

苏绰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杨阙也暂时压下了怒火,目光复杂地看着黎诚,等待他的回答。

“而往前数百年,匈奴、羯屠城掠地千里,中原士族十不存一,若问此时汉人,不过冢中枯骨,刀下亡魂!”

“智灵大胆相问,同为汉人—这又凭什么呢?”

空气再次凝固,烛火摇曳,光影在黎诚脸上明暗不定。

众人皆沉默。

“凭什么?”黎诚道:“我来告诉诸位一”9

他缓缓站起身,解开了自己深青色常袍的衣襟,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劲装。

“我要说的是——世上并无种族之辨!”

然后他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冰冷的摩擦声响起,众人只是默默瞧着,虽有几分慌乱,却不至于认为他会失智大开杀戒。

“唯有强弱之辨!”黎诚冷然道。

刀光映着众人的表情,有人慌乱有人振奋,反倒映出了场内众人百态。

“所有的一切发生的原因,与族群无关,只在强与弱之间。”

众人悚然不言。

“在这个世界上,强者就是可以狠狠羞辱弱者!”黎诚狠声道。

“弱者要战胜强者,只有一个办法!”黎诚继续道:“那就是把自己变成强者!”

“越王卧薪尝胆,发展生产、增殖人口、平粜通商,扩充水师、步兵,最后才成了春秋霸主!”

“汉高祖至文帝,国弱,故为匈奴所欺。至武帝元狩四年,冠军侯越离侯山,渡弓闾河,歼敌七万,此为强弱倒转,攻守异也!”

“现在,宇文丞相给了世家们一个机会——一个在乱世重新成为强者,重握刀兵的机会—一你们却在问凭什么?”

黎诚忽然面露怒色,声若雷霆!

“来!回答我,凭什么?!”

“是了————”苏绰长长叹了口气,出来打圆场道:“在这乱世变得强大,不一直是世家们想要的东西吗?”

“是我问了个蠢问题。”

场内气氛稍稍缓和,可裴蕴又道:“那为何是您呢?”

裴蕴缓缓道:“如您所说,我们要成为强者,那么我们为何不直接选择那些大部落?我们又为什么非要支持您?”

这问题对黎诚来说比刚才所有的问题都更致命。

杨阙的怒火指向的是府兵制赐姓,是指向的宇文泰,而这个问题指向的不是那位丞相,而是黎诚自己。

它直指内核利益。

世家大族首要的是生存与发展,黎诚这个新晋柱国,根基浅薄,凭什么让他们相信他能在宇文泰的控制下顶住鲜卑勋贵的反扑,在未来的权力格局中为汉人争得足够的话语权?

黎诚淡淡道:“很简单。”

他把手中环首刀平放,旋即快如闪电般出腿!

花郎!

只听得一阵恶风,那环首刀竟铿锵一声被黎诚一脚踢断。

“因为我恰好是最强的那一批。”

黎诚站在原地,周围那些温室里长出的世家文士尽皆和鹤鹑似地缩着脖子后撤,不敢同他对视。

只有一些年纪轻一些的年轻人,不仅没有害怕,看着黎诚的眼睛反而在发亮。

“裴公,我李智灵的确起于行伍,无家无业无根无基,但我能站上这柱国之位,靠的不是门荫,不是钻营!靠的是在尸山血海里,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军功!”

他猛地踏前一步,整个人的气势陡然拔高。

“你们想要的兵权,想光大的门楣,都要靠刀子去争!而我本就是那把最锋利的刀!只要我还在,就是一块永世不移的根基!”

“至于稳不稳妥?”黎诚冷冷一笑,毫不掩饰心中的轻篾:“这乱世何来万全稳妥?”

他逼视着裴蕴,道:“若是这也怕那也怕,就不要想着拿刀了一回家和你们的家主说,兵权就在你们面前,建功立业的功勋就在你们面前,可你们怕,你们不敢!”

“怕?!”裴蕴被这连番诘问点燃了怒火,顿拍案而起。

“李智灵!你休要小觑天下英雄!我河东裴氏岂有贪生怕死之辈!我是怕押错了注愧对祖宗!

怕你柱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怕跟着你到头来反害了我等!”

“哦?”

黎诚眉梢一挑,眼中非但不见怒意,反而燃起一丝笑意:“裴公是忧心我李智灵不够强?”

他不再看他,自光扫过整个厅堂,缓缓道:“在座诸位还有谁觉得我李智灵为将不够刚强,不能领着诸位杀出功勋?”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包括那些角落里的年轻子弟。

无人应声。

厅堂内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烛火不安的啪声。

黎诚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凶悍之气让所有人都感到窒息。

“柱国息怒!”

苏绰是从宇文泰那里听到过这小将破阵斩将的传奇的,连忙起身打圆场,苦笑道:“裴公心直口快,并无质疑柱国之意,只是事关重大————”

“苏先生不必多言。”

黎诚直接打断他,目光扫视全场,道:“既然有人心存疑虑————那好办!”

他笑了笑,道:“诸位,未来三日,诸位尽可调集家中高手,斗将也好,沙盘演兵也罢一我都一一接着。”

“尽可挑选精壮!带上你们最好的甲胄,最利的刀枪!甚至——死士也行!”

“我给诸位三日。”黎诚淡淡道:“这三日内,尽可来试我李智灵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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