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怕吗?”
“怕什么?”
待到归家,亚历山德鲁一边按照黎诚的要求练字,一边小声嘟囔:“接下来三天,那些世家不是会源源不断地来找你的麻烦?”
黎诚摇了摇头:“不,不会。”
“?”亚历山德鲁手一抖,有些惊讶地看着黎诚。
黎诚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微洇的字迹,道:“继续写,看我干什么,看纸,我脸上有答案啊?”
亚历山德鲁赧然地转过头去,重新握紧笔杆,强迫自己盯着眼前的格子纸。
过了片刻,他终究按捺不住,笔锋悬停,再次提出疑问:“这些世家不该最爱惜羽毛,您都这么挑衅了,简直就和贵族互甩白手套一样猖狂,他们能忍得住?
黎诚摇了摇头,道:“不,是你不懂中国的世家。”
“?”
亚历山德鲁又困惑了,他皱起眉头,努力回想记忆中欧陆那些历史悠久、重视血统荣誉的古老家族,总觉得两者差异应该不大。
黎诚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想了想,解释道。
“中国的世家,是扎根于这片庞大官僚帝国土壤中的一种特殊变体,看似掌握权势,根基却与皇权紧密相连。究其本质只是专制皇权的统治工具,而我是柱国大将军,在法理名位上远高于他们。即便我今日言辞有所挑衅,他们也绝无可能冒着和我翻脸的风险来试探我。”
“可您————”亚历山德鲁脱口而出:“是您先说了,三日内皆可来试试”您的深浅——”
“是,我是说了。”黎诚点点头,笑道:“可他们敢么?”
亚历山德鲁竟从这个笑容中瞧出了几分狡黠与有点小人得志的得意。
“假若我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今日杨家派人来试探了我的深浅。
那么待到日后朝廷在涉及各个家族利益的人事决择上—比如选拔新的官僚,分配优渥官职一我这个手握实权的大将军,是否会不经意”地,更倾向于那些从未给我“添堵”、素来显得安分守己的裴家?”
亚历山德鲁似有所悟。
黎诚见他神色,又道:“更别提动用死士了!纵使我今日在席上说了你们可以用”,但在大魏朝廷的法度眼中,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十足的僭越!你以为那些世家门阀的精明人,会不懂这个禁忌?”
亚历山德鲁被这番剖析震住了,只觉得先前担忧的自己宛如井底之蛙。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问出一个更现实的问题:“那若是如您所言,他们既不敢轻易挑衅,又不愿咽下这口气,您又该如何说服他们接受或者理解您?
您毕竟需要他们的支持,至少是表面上的配合。”
“我不需要说服他们。”黎诚道:“他们只是家族的代表,我只需要传达丞相的底线,那些世家的聪明人会明白的。”
“这样啊————”亚历山德鲁也不知听没听懂,挠挠头道:“那照您这么说,您今天其实就只是去说了些废话吗?”
“废话吗?”黎诚轻轻叹了口气:“可不是废话啊————”
相府深处,书斋。
“他真是这么说的?”
宇文泰瞧着苏绰,微微有些吃惊。
苏绰跪坐在一旁,低垂着眼眸,低声道:“确是如此。”
宇文泰微微闭眼,手指不自觉抖动着,心里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书斋内一时间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啪声。
好半晌,才在烛光中缓缓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李智灵————真是机智伶敏啊————”
作为西魏实际的掌舵人,宇文泰的视角自然非亚历山德鲁可比。
他清楚黎诚今日与众世族看似不欢而散的宴席,表面上看是这位年轻柱国意气风发的挑衅。
然而他却读出了黎诚此举背后的话外之音。
我无意统合这些世家,我只是要兵,而非要人!
这是一步绝顶聪明的自保与定位棋。
在这权力格局敏感的当口,黎诚绝不能让宇文泰认为自己有野心收编整个汉人世家势力。
因此,他必须以最清淅的方式与整个世家阶层切割开来,甚至主动在他们面前竖起一面隔墙。
他决不能对这些世家表现出怀柔拉拢的姿态;反过来,所有的世家,也绝不能表现出与黎诚这位柱国大将军有任何亲近的迹象。
用更直白的话说,黎诚必须也只能够是一个纯粹的“将”——
而不能成为一个能够凝聚人心、能够独立山头、拥有私人政治资本的“人”——
黎诚今日所演的一出好戏,正是要摆出这样一种姿态。
他丧失了统合整个汉人世家的身份可能性和道德号召力。
进而汉人力量这头潜在的巨兽也就在根源上被确保了不可能脱离宇文泰这位鲜卑强人的掌控之手,避免被他李智灵集成形成足以挑战平衡的势力。
更妙的是,黎诚的谋算还有一层深意。
他虽用激烈言辞炮轰整个阶层,却极其谨慎地避免了集中火力攻击某一家某一姓。
以中原世族那几百年政治风雨中打磨出的保守天性一他们在感知到黎诚与整个“世家”这个大概念之间存在裂隙时,只会将这个裂隙作为一个整体性的事件来认知,而绝不会将其轻易具体地算在自己家族头上。
这就最大限度地防止了某个门阀因感到自身遭受极大侮辱而狗急跳墙,不计后果地进行报复。
就算是今日瞧上去和黎诚矛盾最深的杨家、裴家,也都是如此。
回首去看今日一会,黎诚尽管言辞激烈,却没有针对某个人发难。
甚至在针对某个特定的个体时,他的态度都可以说是极尊敬的。
“杨公所虑乃是万世之基业,长远之根本,智灵敬佩。”
“不知长者可知“好汉”、汉子”之称由来?”
“智灵大胆相问————”
“裴公是忧心我李智灵不够强?”
而当他真正图穷匕见之时,其针对质问的对象却立刻发生了漂移,其主语统统换成了模糊的复数——“你们”、“你们”:“回家和你们的家主说,兵权就在你们面前,建功立业的功勋就在你们面前,可你们怕,你们不敢!”
“你们却在问凭什么?”
他永远在打地图炮,在对“你们”这个世家的朦胧概念发难。
不偏不易,不因喜怒而轻喜轻怒,看似轻狂偏狭,却又把控分寸。
此乃中庸—
宇文泰沧桑的脸上显出几分混着欣赏与感慨的神色,低声沉吟片刻,这才对一旁的苏绰问道:“你对此子有何看法?”
苏绰想了想,道:“有勇有谋,又懂避嫌,无论是出于自保还是谨慎,都是一员忠心的良将。”
宇文泰缓缓点了点头,兀自又自疑起来,半晌才叹道:“是否是本相太过多疑了些?”
苏绰忙俯首道:“丞相为大魏殚精竭虑,怎是多疑?”
宇文泰拂袖起身,淡淡道:“下去吧。”
“诺。”
苏绰行礼后退下,只把这西魏绝对的内核人物留在原地。
书斋内瞬间变得更加静谧,在烛火的照耀下,宇文泰低垂着眼眸,心中不知在思索什么。
“可堪大用,不动摇我大魏江山。
3
半晌,宇文泰才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