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在灯台上堆积,黎诚搁下笔,凝视着最后几行字,在心中缓缓叹了口气o
他忽然想起了若水道人给苏半夏下的那个漠视异常历史中人生命的咒术如果以苏半夏真实的性格,怕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样的选择。
就算是自己,做这个选择的时候也感觉于心有愧。
“————诚徨恐,姓氏者,父母精血所系,祖宗魂灵所凭。骤然改易心实难安,亦恐失却本源,有负丞相深意。”
“然诚深慕丞相再造之恩,胡汉一体之宏愿。愿求娶淑女,结两姓之好,通血脉之谊,永为丞相股肱之臣————”
字字句句斟酌过许多次。
其实黎诚并没有选择的馀地,他要成为柱国,只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他要谋取柱国之位,必须要汉人的身份去凝聚关陇豪强的力量。
尽管身后的人神吴桐是悬顶之剑——但不是还没落下么?
他卷起信帛封缄好,唤入外头候着的亲兵,道:“速呈丞相府。”
“诺。”
宇文泰展开那卷帛书时,夜已深沉。
他踞坐于暖阁的胡床上,常服松垮地披着,露出内里紧束的软甲轮廓。
烛火在他眼瞳里跳跃,将那几行字翻来复去地咀嚼。
“父母精血所系,祖宗魂灵所凭————心实难安————”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帛书边缘,低声自语:“重情义?还是————惜羽毛?”
尽管是他自己提出的选择,此刻他却又心生几分莫名的猜忌。
此人以汉人之身搏杀至今,若真让他聚起汉人之心————又待如何?
他踱步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户,外头的空气流进来,瞬间吹散了房间里的沉闷。
“来人!”
——
亲兵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垂手侍立。
“传话出去,”宇文泰背对着门口,目光投向丞相府深处那片连绵的屋宇,低声道:“明日朝会,本相有事宣布。”
“诺。”
次日。
关陇鲜卑勋贵、汉人豪强代表、西魏朝臣,泾渭分明地站立两侧。
皇帝元宝炬高居御座,却不过是个精致的摆设,真正的权力中心只在台下那人一人身上。
黎诚立在武将后方,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
作为副军主,他其实没资格站在这里,但宇文泰刻意唤他进来,他就知道宇文泰今天要做什么了。
无数目光如同芒刺般落在自己背上,有审视,有崇敬,也有按捺不住的嫉妒,看来自己的事迹已经传遍了长安。
——
宇文泰并未立刻开口。
待到礼节毕,元宝炬昏沉沉地挥了挥手,把话头交给宇文泰,这位后三国的权臣才缓缓上前一步,踱步到殿中。
“自虎牢关一役归来,我大魏兵源匮乏,如悬颈之剑。”
宇文泰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一句话开头,所有人立刻都明白他要讲什么了。
正是此前风声沸沸扬扬的改制!
改军制!
“军制不变,鲜卑子弟死一人少一人,难以为继,则国亡族灭!”
鲜卑勋贵们脸色微变,在朝为官的汉人豪强们则不自觉地盯着宇文泰,眼中爆发出一阵热切的光。
关陇大地的汉家子民何止万千?
难道他们便只能世代为牛马,永无出头之日?
谁都不会愿意一直当三等公民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汉人豪强即使现在屈从于西魏朝廷,但总有一天这份血债会催化他们内乱夺权。
宇文泰早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此前一直有所顾忌,这次变制,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尽管打了败仗,但鲜卑贵族反对改革的情绪也来到最低谷一毕竟变则生,不变则死!
几个熟悉的汉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本相决意上达天听,变革兵制,此已有初步规划。”
宇文泰朝着王位上的元宝炬躬身行礼,缓缓道:“开府兵,募良家,无论胡汉,凡材力勇健、弓马娴熟者皆可入选!授田免役,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凭军功进身,光耀门楣!”
尽管早有风声,但当这翻天复地的变革从宇文泰口中如此清淅地宣之于朝堂,却依旧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
“怎这般快!”
鲜卑勋贵中有小部分死硬派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被宇文泰扫过的冰冷目光钉在原地。
部分汉人则难掩激动,面皮涨红,若非朝堂森严,几乎要欢呼出声。
宇文泰的自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黎诚身上。
他等了等,等众人惊讶的情绪过后,这才慢悠悠又对元宝炬躬身行礼。
“臣请陛下旨意。”
“哦?”元宝炬打了个哈欠,有些紧张地看着宇文泰,讷讷道:“丞相有何主意?”
“虎牢关一役有将李氏,断后血战,以千人之躯破东贼五千重骑,斩敌将挽狂澜!此等功勋勇略旷古烁今,非重赏无以酬其功,非高位无以彰其能!”
宇文泰缓缓道:“臣宇文泰请陛下旨意,擢李智灵为柱国大将军,领大都督,使持节,赐金印紫绶!”
“柱国?!”
“汉人柱国?!”
朝堂彻底炸开了锅。
他们有料到这个叫李智灵的小将会一飞冲天,却从未想过宇文泰要直接把他架上柱国!
惊愕、难以置信、狂喜、嫉恨————
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般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翻滚。
柱国之位向来是鲜卑贵胄或汉化极深的赐姓重臣的禁离。
一个纯粹的、根基浅薄的汉人游侠儿,竟一步登天,跻身国之柱石?!
宇文泰这是什么意思?!
就连一向支持宇文泰欣赏黎诚的李虎等人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看了看宇文泰,又看了看黎诚。
尽管黎诚在战场上的表现折服了这群将领,但是这份赏赐未免太大了!
要知道西魏至今,仅有五个柱国!
宇文泰自身领一柱国,元氏宗亲元欣领一柱国。
另外也仅有李虎、李弼、独孤信三人有此殊荣。
未来的赵贵、于谨、侯莫陈崇都还没封呢。
尽管此刻府兵还未改革,现在的柱国比起后来的柱国来说,权力小了不少,可那也是武将能做到的最高位置了。
元宝炬在御座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在宇文泰平静回望的目光下,挤出一个字。
“————准。”
宇文泰看了黎诚一眼,微微颔首。
黎诚会意,立刻排众而出,单膝跪下拱手行礼,道:“谢陛下隆恩!”
声音算不得沉稳,故意装出一副压抑着的狂喜。
“李将军当真是年少有为。”
元宝炬尬笑两声,又看向宇文泰,却见这个大魏丞相目光深邃地瞧着堂下的黎诚,心里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一”
只见他笑容还未敛,话锋却如同春阳乍暖还寒时刮起的料峭北风般陡然一转。
殿内沸腾的热度瞬间凝滞。
也是,如此慷慨的馈赠,必然有其背后潜藏的代价,宇文泰从来不是蠢货,胡乱封赏自掘根基的事他不会去做。
宇文泰的目光掠过黎诚,扫向那些汉人豪强代表,悠然道。
“府兵之制乃胡汉一体之根基,李智灵,你既领了柱国之位,以汉人之身膺此重任,更当为表率!”
代价来了!
众人盯着黎诚,心中千回百转。
代价是什么?
赐姓?
还是和元欣一样的无权虚职?
“联姻鲜卑,结两姓之好,此乃第一步!”
竟然只是联姻?!
场内的汉人尽皆愕然,旋即心头浮起一些让他们自己都感到不太可能的想法。
不赐姓,难道真要给汉人放权?
这次虎牢关一战,鲜卑的兵力损失真有这么大?
无论旁人怎么想,朝堂上的事还是按部就班发生着。
宇文泰踱步到黎诚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姿态亲厚无比。
“智灵,这联姻之事,本相亲自为你保媒!”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鲜卑勋贵们脸色稍霁,看向黎诚的目光复杂难明,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汉人豪强们心中了然————一个完全没有鲜卑印记的汉人实在不可能,但————
他毕竟是汉人!领的是汉姓!
“谢丞相厚爱。”
“好!”宇文泰抚掌大笑:“既如此,择吉日完婚之前,尚有一事,非智灵你不可为。”
黎诚心头警铃大作。
宇文泰转身面向众大臣,沉声道:“府兵之制乃存亡续绝之国,然变革之始必有阵痛,关陇汉家豪杰,亦需有所担当!”
“寻常汉人,入军需先赐鲜卑姓,化胡汉之防,入我关陇一体!此非易事,难免人心浮动,顾虑重重。”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黎诚身上:“智灵,你既为汉人,又得柱国尊位,更未改姓,将成我关陇诸姓之婿!那便由你出面,为本相去说服裴公、杨公等汉家栋梁,晓以大义安抚人心!”
方才的温情脉脉瞬间荡然无存,黎诚心底挑了挑眉头,心知宇文泰算是给了自己一个烫手山芋。
他黎诚得了柱国的位置不假,但这柱国是真柱国还是假柱国,就要看他黎诚自己了。
能给那些汉人豪强一个合理的答案,那他开府后自然能轻松募集军士,维持柱国威仪一若是不能,他不过是个和元欣一样的吉祥物而已。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黎诚,目光里尽是无声的质问一你李柱国,是代表丞相来压服我们,还是代表我们汉人去争取权益?
你立场何在?
黎诚迎着无数道灼热的目光,清淅地感受到宇文泰这一手的狠辣与精妙。
说服成功,则证明他李智灵是宇文泰得力的工具,能压服汉人。
说服失败或立场暖昧,宇文泰难免猜忌,柱国之位倾刻间便成虚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思绪,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智灵领命,必竭尽全力不负丞相所托!亦不负我汉家子民之望!”
“本相静候佳音。”
朝会便在一种表面振奋、内里暗流汹涌的气氛中散去。
黎诚随着人流步出宫殿,阳光苍白地照在殿阶上,空气凛冽。
他刚走下丹墀,宇文泰的一名亲兵已无声无息地靠近,低声道:“柱国大人,丞相有请。”
黎诚来时,宇文泰已换下朝服,只着一件深青色常袍,正背对着门口,凝视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舆图—一关陇山河尽在其上。
“坐。”
黎诚依言坐在一旁,短暂的沉默后,宇文泰缓缓转身,道:“时间急了,不曾提前同你说,你毕竟是汉人,有些话由你来说更合适些。”
黎诚微笑道:“为大魏分忧,自是柱国当为之。”
“此去非比寻常。裴氏、杨氏根系深厚,树大根深。尽管他们想要染指兵权,但说服他们大量改姓归附,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不敢言。”
黎诚迎着他的目光,故意沉吟片刻才道:“智灵既为大魏柱国,便为丞相手——
中利刃,利刃当无坚不摧。裴公、杨公皆深明大义、心系家国之辈,必能明了此中关节,为子孙万代计。”
他没有提自己汉人的身份,好象他全然是站在宇文泰的角度在思考。
宇文泰盯着他看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好!莫让本相失望。
,他顿了顿,正要再说什么,偏殿外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打破了殿内的沉肃。
“————丞相正在议事!尔等安敢喧哗!”
另一个声音显得既徨恐又无奈,连声道:“————实在是————那位大人又在闹不满,说安排的客栈腌攒配不上他的身份!非要见丞相不可!小的们实在拦不住也劝不住啊!”
黎诚瞧见宇文泰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掠过一丝烦躁与无奈,方才的深沉与威压被这突如其来的琐事搅得荡然无存。
他用力捏了捏眉心,深深吸了口气,那姿态不象手握生杀大权的枭雄,倒象个被神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家长。
”
”
宇文泰想起那个无赖就有些无,但人家背后站着的那位————自己又全然惹不起。
只得长长叹了口气,扭头对黎诚道:“罢了,智灵,你先去准备。所需人手、文书,自有人与你接洽,说服之事务必要快。”
“诺。”
黎诚起身行礼,心中生出几分疑惑。
能让宇文泰露出这种表情的,是谁?
当今皇帝元宝炬?又或者是宇文泰的妻子文宣皇后或者冯翊公主?
黎诚没有多想,这该是宇文泰头疼的事,自己没必要担心。
他退出偏殿,殿外阳光刺眼,黎诚微微眯起眼。
次要目标没显示完成,看来仅仅是朝堂上一个简单的承诺还不足以达成一必须要自己真实成为柱国级别的人物才行。
他无声地笑笑,伸了个懒腰—一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宇文泰刚才那有些窘迫的模样。
“反正和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