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诚宅邸的偏厅里,烛火跳得安稳。
一张榉木方几摆在正中,几样时令小菜冒着热气,一铜釜炖得酥烂的羊肉更是香气四溢。
热汤的雾气在烛光里浮沉,炖得酥烂的羊肉在粗陶盆里微微颤动,油脂凝成琥珀色的光。
宇文泰踞坐主位,常服随意敞着,脸上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松弛。
黎诚换了身居家的青布袍子,陪坐下首。
“这长安城的羊肉,倒是比洛阳那边的更好些。”
宇文泰夹起一块肋排,油脂顺着筷子往下淌,他也不甚在意,用力一撕筋肉分离,香气混着热气猛地腾起。
蘸了点粗盐,送入口中慢慢嚼着,眉眼舒展:“肉质也紧实,关中的水草,养得出好牲口。”
黎诚挑了块羊肉,淡淡道:“丞相喜欢便好。”
亚历山德鲁坐在更下首,正努力用不熟练的筷子对付一块滑溜的蹄筋,憋得脸通红。
宇文泰端起粗陶酒盏,啜饮一口咂咂嘴,目光扫过厅堂,落在墙角那杆静静倚着的稽古大戟上,戟锋映着烛火,寒光内敛。
“你这宅子清静,挺好。”
宇文泰放下酒盏,语气随意:“比不得我那丞相府,人多口杂,连喘口气都得挑时辰。每日睁开眼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案头堆的文书比城墙还厚。”
黎诚微微一笑,也给自己斟上一杯:“丞相身系大魏安危,自然劳心劳神。下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已是丞相恩典。”
“恩典?”
宇文泰失笑,摆了摆手:“虎牢关前,若无你断后死战,我宇文黑獭的脑袋现在指不定挂在邺城哪个城门楼子上呢。”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你我之间,不必这些虚词。”
话虽如此,黎诚当然是不敢懈迨半分的。
酒水下肚,两人间的气氛也渐渐熟络起来。
话题漫无边际,从长安东市胡商带来的新奇香料,说到宇文泰少年时在冰河里凿鱼差点冻死的糗事,又聊到黎诚宅子里那个叫亚历山德鲁的小子。
黎诚想起少年握笔的窘态,难得带了些揶揄。
“那小子根基不稳,空有几分巧劲,我让他练字,主要是熟悉力道的收放。举重若轻,举轻若重,这道理放之武艺兵道皆准。”
宇文泰听得哈哈大笑,震得酒盏里的酒液微微晃动:“治军治国何尝不是如此?拿捏分寸,存乎一心。”
笑声渐歇,空气里只剩下羊肉釜中咕嘟的轻响和烛芯偶尔的啪。
宇文泰脸上的笑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方才那份难得的轻松惬意被一种更深沉、更凝重的气息取代。
他伸手拿起搁在案几旁一尺来长的小铜箸,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铜釜下的炭火。
火苗被拨动,光影在他脸上跳跃不定,衬得那双深邃的眼睛愈发莫测。
“智灵啊——”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象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那点残存的闲适。
称呼从“李智灵”或“李军主”,变成了更为亲近的“智灵”。
黎诚搁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向宇文泰,宇文泰并未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炭火上,仿佛在斟酌词句。
“你回长安这小半月闭门谢客,养伤也好,清修也罢,外面的事,想必多少也听到些风声吧?
”
宇文泰终于停下拨弄炭火的手,铜箸轻轻点在釜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黎诚端起酒盏,却没喝。
“丞相是说——变制?”
宇文泰也端起自己的酒盏,缓缓转动着粗粝的陶壁。
“风是从我宇文泰这里放出去的,这浪也是我亲手搅起来的。”
他抬起眼看向黎诚:“虎牢关一役大魏伤筋动骨,东贼蠢蠢欲动。兵源已成我大魏悬顶利刃。
你我商量过多次,应该知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敲金戛玉:“不变,大魏必亡!”
黎诚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正题来了,这顿饭此刻才算真正开始。
宇文泰仰头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之气直冲肺腑,也似乎冲散了些许沉郁。
他放下空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上,拉近了与黎诚的距离。
烛光在他眼中跳跃,闪铄着一种混合了疲惫、决断与枭雄狠辣的光芒。
“你我商讨的计划我都同苏绰商议过了,兵农合一,寓兵于农!确实可行!”
“然则此乃翻天复地之举,触动的不只是豪右的利益,更是贵胄们世代相袭的兵权根基。他们——”
宇文泰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无奈与狠厉的笑容,象是想起了在手下那些鲜卑世家面前吃的瘪。
他哼了一声,才继续道:“虽然有人来闹,但是刀架在脖子上,由不得他们不点头!”
黎诚点了点头,宇文泰的改革首先触碰的就是那些鲜卑贵族的利益,他必然要先安抚手下这些利益集团才有资格谈变制。
“他们比谁都清楚,没有兵,鲜卑的荣光就是明日黄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黎诚面前的案几上轻轻敲了敲。
“部落的让步是必然的,但汉人也要让步。”
黎诚立刻竖起了耳朵。
“兵权可以分润,让汉人豪右参与进来成为府兵的中坚,但他们必须改姓。”
“改姓?”
黎诚挑了挑眉,果然如此一“不错!”
宇文泰的声音斩钉截铁:“赐鲜卑姓!从根子上将他们的血脉融进我鲜卑的骨血里!从此不分彼此同气连枝!”
“丞相的意思是?”
他盯着黎诚,缓缓道:“包括你,智灵。若你愿意,我将视你为兄弟,亲自为你赐姓—宇文智灵,如何?就算你不再以汉人的姿态领兵,但你未来也必将成为未来府兵中汉人将领的最大表率。”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铜釜里羊肉的香气依旧弥漫,烛火却在沉默中不安地摇曳。
亚历山德鲁完全不懂两人在讨论什么,只低着头抱着羊腿狂啃—一他被黎诚操练得一天天累得要死,食量大点也正常。
黎诚垂眸。
他对改姓其实并无所谓,毕竟他本身顶着的这个名字就不是他自个的,改了就改了。
但他不得不考虑一如果自己改姓了,自己还有资格和李虎这些同样改姓的汉人争夺柱国的位置吗?
自己起初有信心争夺柱国,就是想要争取汉人的支持。
李虎他们改姓是因为他们本身身后就站着鲜卑的勋贵,所以他们改姓后必然能得到属于他的势力。
但黎诚不同,黎诚没有!
宇文泰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黎诚那一闪而逝的抗拒。
他脸上的压迫感略略收敛,身体靠回凭几,换了一种更为平缓,却也带着另一重深意的口吻。
“当然,我也知姓氏乃祖宗所赐,骤然更改于心何忍?尤其是你,智灵,你以汉人之身立下赫赫战功,早已赢得军中诸多鲜卑勇士的敬服。”
黎诚心想还真不是这个问题。
半晌,黎诚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丞相——您本末倒置了。”
宇文泰挑了挑眉,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觉得姓氏为何物?”
“集体的像征?”
“对。”黎诚点了点头:“您要用我,正因为我是汉人,可如果您反而调转过来削掉我汉人的特征,您又为何要用我呢?”
宇文泰看着黎诚,长长叹了口气:“本相知道,可部落那边——”
“丞相既知兵源为悬顶之剑,当知死地之中,唯敢破敢立者方有生机。抱残守缺划地自囚,终是坐困愁城,徒待剑落罢了!”
黎诚长长叹了口气。
“府兵之制,本意便是打破藩篱,集天下之力以自固。若仍执着于姓氏血脉之防,与旧制何异?此制又如何能成?”
其实这话纯属黎诚在鬼扯,现实历史中八柱国就算改姓了,府兵制也顺利改革了。
主要问题还是在于他黎诚—一他黎诚没根基啊。
他改姓了,绝对无法积蓄足够的势力争夺柱国的位置。
宇文泰皱眉沉思,汉人豪右的态度尚且不明朗,他不得不考虑如果黎诚改姓,是否能真正聚拢起汉人的势力。
他不敢赌。
这就是双方的信息差。
思索了一会儿,宇文泰话锋微转,竖起第二根手指:“那么,你—唯独你,毕竟在战场上杀出了威名,你还有第二条路“哦?”
“联姻。”
怎么又是这玩意——太阳底下真是没新鲜事了。
黎诚不说话,只看着宇文泰,等着他下一步的解释。
宇文泰颔首:“你娶鲜卑贵女一我宇文部,或独孤部、贺拔部均可——甚至我宇文泰膝下女儿,亦可配你为妻!”
“你的子孙身上流着一半鲜卑贵胄的血,自然也是我鲜卑的自己人。这条路温婉些,也——更体面些。”
他特意加重了“体面”二字,目光深邃地看着黎诚。
黎诚低着头思索一在他看来,联姻确实比前者要好他考虑的主要还是利益,改姓会大大削减汉人豪强对他的支持,对他争夺柱国的位置不利。
宇文泰抛出的两条路,一条是釜底抽薪的改姓,彻底抹去汉人的印记。
一条是看似温和的联姻,用血脉的融合换取立足的根基。
无论哪条,都是在试图将他牢牢绑定在由鲜卑主导的战车上。
黎诚微微低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倒是没什么道德洁癖,在古代社会,这种政治联姻实在常见,自己如果不喜欢联姻的对象,不碰就是了。
又不是和卡萝尔的联姻一样,急需一个继承人稳固貌合神离的利益关系。
他只要还在关陇集团内一天,他就绝对无法背叛关陇集团。
因为汉人豪强本身,也是关陇集团的一员,只是内核与非内核的区别。
换而言之,这只是争夺集团内话语权的矛盾,而非对立的矛盾。
所以这联姻看重的是态度,是大局。
就算他娶了独孤家或是宇文家的某位女子,没有子嗣,那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灾难,毕竟汉人已经确实通过他获得了晋升的渠道。
只是——
“选第一个!改姓改姓改姓改姓改姓改姓改姓改姓!”
吴桐在他心底大声嚎叫着,黎诚在这小屁孩声音里听出来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黎叔你要敢选第二个我和你没完!我马上就和那个吴桐公开你的位置!”
黎诚全当没听见,这小屁孩算老几。
不过他的确有不小的顾虑—一不是来自这个在他心里还是个小孩子的屁孩吴桐。
他知道这个女孩嘴硬心软,尽管幼稚但是却不会去故意做一些讨人厌的事,这狠话大概率是过过嘴瘾。
而是另一位—那位人神吴桐。
如果选择联姻,自己能藏一辈子还好说,万一不巧被人神吴桐发现了,就等着物理意义上的全家死完吧。
人神吴桐的性格有多扭曲,当初黎诚就见识过的。
就算她心软不会取他性命,那些无辜的联姻女孩是绝对逃不了的,黎诚毫不怀疑人神吴桐会把她们全杀了。
吴桐还在大喊大叫,在黎诚脑海里尖叫扭曲阴暗地爬行。
黎诚只得叹了口气,在心中对吴桐大喊道:“别乱喊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吴桐愤怒地发出小屁孩的尖叫声:“就喊就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小屁孩在黎诚的脑海里鬼哭狼嚎,声音好象贯耳魔音。
黎诚有些无奈,却也对这炸毛的小孩没什么好办法。
宇文泰看着黎诚思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在烛光下明灭不定。
“三天。”宇文泰忽然打断了黎诚的思绪,道:“我给你三天时间,变制刻不容缓,三天后,无论你是否给我你的决定,我都要着手变制。”
来和黎诚提这事,是他宇文泰确实把这小将放在了心上,毕竟贺拔胜那般推崇这小将,黎诚本人也是一员虎将。
但黎诚的态度—实在不影响他的决心。
如果黎诚都不接受,那宇文泰其实也无所谓,无非换个汉人,可能身上没有那般显赫的军功,效果会差点—
但这个汉人“柱国”,身上必须要有鲜卑的印记。
在宇文泰这里,如果黎诚失去了他的统战价值,他便绝无可能把预想中“柱国”之位分给一个身后没有势力背景,只是能打的汉人。
柱国是一国之柱,绝非个人勇武。
宇文泰知道黎诚心里清楚。
他伸手提起温在热水中的酒壶,将自己面前那只空盏再次斟满。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粗陶盏中,发出细微的声响,热气氤盒而起。
宇文泰端起酒向着黎诚举了举。
黎诚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面前的杯子,两人目光在空中再次交汇,却瞧不清彼此眼中的算计。
“好,三天后我给你答案。”
两只粗陶酒盏,轻轻碰在一起。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