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先生。”
亚历山德鲁紧锁眉头,手腕微颤,小心翼翼地运转着体内稀薄的血气,试图驾驭手上那杆纤细却沉重的毛笔。
“你们中国的笔真难用——”
“难用就对了。”
黎诚站在一边,皱着眉体会着这少年人身上鼓动的血煞,心中又浮现些许猜测。
回到长安城已有小半月光景。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帮助宇文泰完善府兵制的初步计划,他基本就是宅在宇文泰赏赐给他的宅邸里研究血煞。
他一次又一次参考亚历山德鲁的血煞,试图把自己体内那些被污染的血煞力量进行净化,但是一直都没什么成效。
亚历山德鲁屏住呼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凝聚起最后一点心力,悬在笔后的稽古微微摇晃,终于将笔锋重重地顿在宣纸的最后一个字上。
甫一完成,他立刻如释重负般松开五指任由毛笔滚落,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大口喘息着。
“呼——”
少年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略显疲惫地挠了挠乱糟糟的金发:“九黎先生,这样练字真对我的实力有用吗?”
黎诚轻松接住化为袖珍,坠在毛笔上的稽古,淡淡道。
“我要你抗压练字,实际上只是在练你对力量的把控程度,所谓举重若轻,举轻若重,这收发由心、运转如意的境界到了,武艺的精髓,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外国小孩没听说过这种弯弯绕绕,只觉黎诚说得好深奥,便点了点头:“我明白,这就是你们中国所谓的—功夫哲学对吧。”
“你觉得是就是吧。”黎诚笑笑,道:“好了,看书去吧。”
“好。”
黎诚把这少年带在身边,其实并没有抱着把他变成助力的想法,只是单纯想研究他那种比较特殊的血煞,看能不能从中窥见一丝净化自身煞气的契机。
可惜,这些时日的反复尝试几乎寸步难行。
这少年只说自己的“骑士心火”焚烧了血煞,之后血煞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而骑士心火是他独有的特殊能力,是由内及外的火焰,黎诚没法复刻出这玩意。
它在内为火,在外就是伤人的斗气。
黎诚也尝试过让少年用斗气萃取自己的血煞,可迎来的只是简单的破坏性冲击,毫无净化之效。
黎诚也绝不是在白嫖人家,他身负“兵主”之能,这些日子教导亚历山德鲁也算尽心尽力。
有一个兵主一对一教程,其价值远非这少年在乱世中独自摸索所能企及。
黎诚的目光随着少年略显雀跃的背影移向门口。
恰在此时,一名青衣小厮步履轻快地穿过庭院,与亚历山德鲁擦肩而过,躬敬地步入厅内,垂手侍立。
“何事?”
“大人。”那小厮行了一礼,躬敬答道:“河东裴氏与弘农杨氏两家有人递了话过来,想要见一见您这般豪杰,特备下薄宴,恳请您今夜务必赏光。”
黎诚摆摆手,道:“去回他们的使者。就说我虎牢关所受之伤,至今未愈,气血亏损,实难支撑出门应酬。深表歉意,容后再叙。”
“是。”
看着小厮离开的背影,黎诚摸了摸下巴。
自宇文泰虎牢关兵败,西魏兵源匮乏的致命危机,便如同悬顶利剑,赤裸裸地横亘在所有鲜卑勋贵面前。
他们固然想保证鲜卑的兵权千秋万代,但是西魏存亡的危机就摆在他们面前。
没兵!没兵就是没兵!你祖宗之法说一万遍,那也是没兵!
宇文泰显然已向内核的关陇鲜卑旧部透露出些许口风,兵制将有大变的传闻在长安城真正掌握权柄的高门之间激起层层暗涌,私下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汉人豪强当然也有所耳闻。
毕竟这么大的事,宇文泰一定会和苏绰交底。
而苏绰是谁?
他是西魏朝堂上最具分量的汉人谋臣,武功苏氏之后,宇文泰心腹中的心腹。
他一手主导了西魏诸多制度的变革,起草奠定施政纲领的《六条诏书》,强调整饬吏治、均平赋税、重本兴农,更是不遗馀力地推动着鲜卑贵族的汉化进程。
这样的能人绝非蠢材。
甚至可以说,在黎诚遇到宇文泰之前,这位或许早已猜到了宇文泰改革兵制的想法。
只是他猜到了也没用,他是个汉人,由他来提变军制实在不合适,只能由身为鲜卑人的宇文泰来提。
河东裴氏与弘农杨氏这等根深蒂固的汉人门阀,十有八九已从苏绰所属的武功苏氏那里,捕捉到了些许风声的涟漪。
只是这些盘踞关陇的汉人豪右倒也沉得住气。
黎诚回京已近半月,直到今日才首次遣人前来试探,这份耐心本身就耐人寻味。
自己自然是不能去的。
非但不能去,在宇文泰开口之前,自己更需旗帜鲜明地与这些急于上船的汉人门阀划清界限。
还是那句话一西魏的改革谁来开头都不行,只有宇文泰来提。
唯有宇文泰以丞相、以鲜卑领袖的身份将改革的号角正式吹响,定下基调,明确了法理与方向之后,他黎诚才具备了名正言顺去接触斡旋说服那些汉人豪强的资格。
这一切遵循于最基本的法理,最根本的权力规则。
宇文泰这人——后世有人把他形容成曹操,那是真象。
多疑善变,猜忌之心深埋于骨。
黎诚低头思索片刻,心中盘算着,料定宇文泰公开宣布兵制变革的日子,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改革一个国家,最好的时机是打了胜仗,其次是打了败仗。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有人快步跑进来,黎诚抬头,正对上那人有些慌乱的眼睛。
“李将军—”这人连礼都来不及行,就连忙道:“丞相来寻您了一“哦?”黎诚心中了然,暗道一声“果然来了”,就听见外头传来宇文泰中气十足的笑声。
“李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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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宇文泰一身深色常服,只带了寥寥两名随侍,步履生风地踏入厅中。
“不知伤势康复得如何了?我不请自来,叼扰清净,顺便也蹭你一顿饭食,如何?”
“丞相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何来叼扰之说。”
黎诚说套话的功夫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一套又一套,也笑道:“来人,速备上好酒菜!今日正好与丞相小酌几杯,一叙契阔。”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彼此心照不宣。
便知一场席卷关陇、重塑西魏根基的改革大幕,即将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