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呜咽,卷过荒原,携来远方凝而不散、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气。
这气味并非近前新战所留,而是自更南方,那片名为“安化”的土地上,
随风飘荡至此,仿佛无数冤魂不甘的叹息,弥漫在北境的空气中。
一处地势稍高的土丘上,立着两道身影,与周遭的苍凉格格不入。
当先一人,身着陈旧却洁净的土黄色僧袍,外罩一件暗红色袈裟、头颅剃得锃亮、身形微胖,
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却澄澈如孩童,又深邃似古井,
他正是此前在可汗帐中的法师,空尘。
他站在那里,仿佛与脚下的土地、吹过的寒风融为一体,气息缥缈难测。
落后他半步,躬敬肃立着的,是一位身材异常魁悟雄壮的年轻僧人。
他同样穿着僧袍,但那布料却被底下贲张的肌肉撑得紧绷,透出一股原始的力量感。
他肤色黝黑,面容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犷轮廓,头顶受戒的香疤清淅可见,他是阿史那部的少主,
即便相隔如此之远,那片天空似乎也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暗红色。
他心中充满不耐,实在不明白上师为何要特意带他来到这能遥望安化惨状的地方。
雍人死得再多,与他何干?甚至,他隐隐还有些快意。
但念及上师平日严厉督促他们背诵的经文,以及那需要时时表现的慈悲相,
他努力压下心中的真实念头,脸上挤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低垂下眉眼,双手合十,
口诵了一句:“怛钵提耶……”
声音低沉,带着刻意营造的沉痛。
随即,
他闭上双眼,手中飞快地捻动着一串佛珠,嘴唇微微翕动,仿佛于心不忍,要为那远方数不清的冤魂虔诚超度。
空尘上师并未回头,那干瘦的身躯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却象是早已洞察了他心中所有念头般,平静地开口:
“怛钵提耶……阿史那,如果你还看不破这红尘表象,
悟不得诸法空相,心中执着于眼前惨状,生出虚妄分别,又何谈证得菩萨?
恐怕‘肉力金身’,便是你此生修为的终点了。”
阿史那心中猛地一凛,脸上却迅速堆栈出恰到好处的徨恐,
连忙躬身,双手合十,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上师教悔的是。只是……弟子愚钝,能证得‘肉力金身’,便已心满意足,不敢有半分奢望。
至于那罗汉、菩萨、佛主的境界,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了,
弟子是想也不敢想啊……”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疑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
“只是弟子愚昧,实在不知上师为何要带弟子来这安化左近?
此地经此大劫,早已人烟灭绝,生机断绝。
弟子来此,似乎并无半分益处。
不光需时时小心那可能滋生的疫病,
便是这满天的冤魂戾气、遍地的尸骸残象,也易惊扰弟子的心境啊。”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却是,这满地的雍人尸体,臭气熏天,有什么好看的?
还不如回部落喝酒吃肉来得痛快。
空尘上师的目光依旧凝视着远方那如同巨大坟墓的安化之地,脸上无悲无喜,平淡得如同在观看一片寻常的云、一棵枯死的树。
然而,他那双眸,却异常深邃。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
“阿史那,莫要妄自菲薄,轻视了自己的慧根。
你灵台深处,自有佛性潜藏。
若放在以往,菩萨之言或属虚妄,
但如今……却不一定了啊。”
他微微侧头,眼角的馀光扫过阿史那惊疑不定的脸庞,
“你还记得不久之前,南方天际骤现的那尊银色巨人吗?”
阿史那闻言,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震,那日的情景瞬间浮现脑海,
他连忙点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不解:
“自是记得!上师,那尊巨人威势滔天,绝非寻常。
可……这与弟子,与这安化惨状,又有何关系?”
空尘上师转回头,再次望向南方,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那巨人,若贫僧所料不差,应是妙和真人所化。”
“妙和真人?”
阿史那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号,对南边大雍朝的顶尖人物并非一无所知,知道那是雍朝皇帝极为倚重的玄门领袖。
“不错。”
空尘微微颔首,
“此人功参造化,修为通玄,阵道之术更是冠绝诸代。
你可知,如今这笼罩北地、万年难遇的酷寒灾劫,
依照天时运转,本应是在五百年后才会缓缓降临世间的?”
阿史那瞪大了眼睛,这等涉及天地气机运转的秘辛,他闻所未闻。
空尘继续道:“可那妙和真人,硬是凭着他那神乎其技的阵道修为,
早在六十年前他初成‘真人’,游历至草原之时,
便已在极北之地四处改换风水,缔造阵局,偷天换日,
硬生生将这场本该在五百年后爆发的寒灾,提前到了今时今日!”
阿史那倒吸一口凉气,他心中甚至掠过一丝寒意,南人中的这些顶尖人物,竟恐怖如斯。
“他如此处心积虑,所为者何?”
空尘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便是要拿这两道作祭,冲刷他玄门‘金丹’之中蕴藏的‘丹毒’!
欲要想效仿他玄门神话传说中那些至高无上的天尊,
一粒金丹入腹,借此登仙合道,超脱世界,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
这番话语如同惊雷,炸得阿史那头晕目眩,心神摇曳,喉咙有些发干,
感觉空尘上师所说的这些,太过高大,太过虚幻,如同神话故事,让他难以真切体会其中的意味,
甚至隐隐觉得,若真能如此,那妙和真人也算是个人物。
他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
“怛钵提耶……可,可上师,即便那妙和真人真的……真的登仙合道了,那也是他玄门之事,
与我沙门……有何关联?”
一直面朝安化、神色平静如古井的空尘,
此刻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淡漠,忽然如同冰湖解冻般,显露出十分生动、极其逼真的慈悲之色。
他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庄重合十,口宣佛号,声音竟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颤音:“怛钵提耶!如何无关?!”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睛灼灼地盯着阿史那,里面仿佛有金色的佛光在隐隐流转:
“那妙和,无论成败,都实实在在是将那雍朝皇帝,给彻头彻尾地耍弄了!”
空尘的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
“你想,以妙和那般惊才绝艳、心高气傲之辈,
‘合道’之后,他又岂会甘心自身神志被天地同化,彻底消融,成为天道一部分?
他必然不甘!必然会有一番挣扎,一番作为!
这挣扎,这作为,或许便能如惊雷乍响,震醒这沉沦苦海、浑浑噩噩的芸芸众生,
让他们亲眼见得这世间本质之苦,见得一切繁华如泡影!”
空尘的目光愈发炽亮,仿佛看到了某种遥远的未来图景:
“阿史那!若真如此,若这世间苦谛得以清淅显现……
你,便有莫大机缘,可借此,借此明晰之苦,印证佛法,淬炼金身,证得菩萨之相!甚至是佛主之位!
我沙门,或许便可趁此良机,重振旗鼓,再兴教义,重返中土沃土啊!怛钵提耶——!”
最后一声佛号,空尘几乎是带着某种预言般的狂热吟诵而出,在荒凉的土丘上回荡。
阿史那听得彻底怔住,张大嘴巴,沙门再兴?重返中土?
然而,不等他理清思绪,空尘那带着奇异魔力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更显森然:
“阿史那,须知,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之心,修一切善法,方能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你口中称弟子,心中却仍执于‘我’相,执于‘人’相,执于‘众生’相,执于‘寿者’相。”
空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阿史那的脸庞:
“你若看不破这红尘假象,忘不了你的部落身份,看不淡那族群之界,
视眼前这片血海,不能如视山间溪水、空中流云一般,不起分别,不生执着,不惹尘埃……
又如何能照见‘空性’,悟得我佛真缔?”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阿史那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非但没有任何被点化的开悟之感,反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中涌起强烈的抗拒与惊惧。
让他“无我”?忘掉身份?视这无数生命消亡如无物?
那他奋斗、他隐忍、他在这沙门中虚与委蛇,还有什么意义?
他堂堂阿史那部的少主,未来的部落首领,若不是因为当年阿爸得位不正,强敌环伺,需借助沙门的影响来稳固地位,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剃度出家,整日念这些虚无缥缈的经文?
他怕不是真被这沙门的邪说彻底迷了心窍,成了傀儡!
就在他心潮翻涌,惊惧交加之际,一阵尤为猛烈的寒风呼啸着刮过土丘,
吹得他宽大的僧袍紧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
更带来了远方那凝练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血腥恶臭。
……
“连风里都是这种令人作呕的血臭……”
陆沉勒住乌骓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深邃的目光投向南方风吹来的方向,鼻翼轻轻翕动。
那风中携来的血腥气,比之前更加浓重了,如同陈年的血垢,黏稠得令人窒息。
他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得如同这北境的冻土,“真是不知,到底惨死了多少百姓……”
这浓郁不化的血腥,并未让他生出什么悲泯之情,反而使他更添了几分暴虐之心。
他眼神愈发阴鸷,仿佛有两簇黑色的火焰在眼底深处燃烧。
这世道,人命如同草芥。
想要活下去,活得安稳,只有把这些猪狗全部宰了,才能办到。
他不再停留,轻轻一夹马腹。
“继续前进。”
命令简短而有力。
黑色的骑兵洪流,再次无声地激活,如同沉默的死亡阴影,向着北方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