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城外,胡人王庭大帐。
帐内灯烛摇曳,光线幽暗,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羊膻味、酒气,
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沉闷气息。
毗伽斜倚在宝座之上。
此刻,他兴致阑珊地看着面前,沙门为表“敬意”送来的十八位明母。
她们头戴精致的象牙佛冠,身披繁复华丽的璎珞,
半透明的纱丽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手中持着人顶骨制成的“加巴剌般”。
正随着帐角乐师吹奏的诡异骨笛声,扭动腰肢,跳着充满异域风情的“天魔舞”。
舞姿妖娆,眼神迷离,带着一种原始的诱惑。
然而,毗伽的目光并未真正停留在这些舞女身上。
他粗壮有力的右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质地精良的上等宣纸。
这是数月前,在赵汝玄的默许推动下,双方使者往来,最终“互结”的所谓“国书”。
此刻,这国书,被毗伽的大手攥得皱成一团,显出他内心的烦躁。
帐帘并未完全落下,通过缝隙,可以望见不远处怀远城低矮的轮廓。
此城虽非河阳道的治所广安那般显赫,却有着特殊的意义。
它是一座“降城”,最初乃是大雍朝廷为安置归附的胡人部落而设立。
同时,这里也是王庭遣送质子前往雍朝都城雍安时,必经的中转之地。
这是毗伽第三次途径这座城市。
第一次,是彼时,他被父汗送往雍安充当质子,
队伍在此暂留时,他曾被当时趾高气扬的怀远县尉之子,当着众多人的面肆意欺辱,将他草原王子的尊严踩在脚下。
第二次,是他终于结束质子生涯,从雍安返回王庭接替汗位,途经此地。
那时,情况已然不同。曾经欺辱过他的怀远县尉之子及其父母亲族,
早已在他离开雍安后不久,便被刚刚即位、皇位尚未完全坐稳的赵汝玄,一番暗中操弄下,尽数贬为庶民。
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明白,这是赵汝玄的“礼物”,那时他心中尚有几分快意。
而现在,这第三次,他已是草原之主,麾下铁蹄如云。
这怀远城,都已被他的铁骑踏灭。
城墙破损,遍地血色,昔日繁华的街道,如今死寂一片,只有胡人骑兵偶尔纵马驰过,带起一阵烟尘。
按理说,此时此景,他应当畅快淋漓,纵情欢庆才是。
可是,没有。
毗伽的心中非但没有半分高兴,反而有一股莫名的不安,越收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种感觉,并非始于今日,而是随着他不断深入河阳道,
尤其是每次接近这些刚刚被屠戮、尸骸尚未清理完毕的城池时,便会异常强烈起来,
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嘶吼,告诉他即将大祸临头。
他眉头紧锁,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仍在卖力舞动的明母和乐师退下。
舞女们停下动作,悄无声息地躬身退出大帐,乐师也收起骨笛,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灯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帐外隐约传来的战马嘶鸣和士兵的喧哗。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过去,飘回了在雍安为质的那段岁月。
他了解赵汝玄,非常了解。
在他还是质子之时,他们二人,便有过接触。
他是亲眼目睹了赵汝玄是如何在波谲云诡的雍朝宫廷中隐忍布局,
如何以谦和宽仁示人,暗中却操弄权术,如何不动声色地在军中、朝堂编织羽翼……
最后,更是策划了那场震惊天下的“北门之变”,雷霆手段逼得当时的太子自缢,
逼得其父,不得不退位去做了个太上皇。
可以说,赵汝玄在权谋方面,“教”了他很多。
他能有今日,统一草原诸部,坐上这汗位,其中不乏从赵汝玄那里学来的手段,甚至在某些关键时刻,
还得到过赵汝玄隐晦的“帮助”。
那是一个极其精明、冷酷、善于布局且耐心十足的对手和“合作者”。
正因如此,他不相信,那个将权力和控制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赵汝玄,会突然昏聩到了这等地步!
为了一个不知能否真正拿到手中的“仙丹”,就心甘情愿地葬送掉他雍朝整整两道之地?
要知道,雍朝全境,也不过二十一道,
这代价未免太过惨重,完全不符合赵汝玄一贯的行事风格
除非……他另有所图?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毗伽的脑海,让他悚然一惊。
想到这里,毗伽猛地坐直了身体,目光锐利如刀,扫向帐下。
他的亲信,察合台,正盘坐在下方的毡毯上,自顾自地拎着一皮囊马奶酒,大口痛饮。
“察合台,”
毗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空尘那老秃驴,现在在哪里?”
察合台正喝得畅快,闻言愣了一下,放下酒囊,抹了把胡须上的酒渍,瓮声瓮气地回道:
“可汗,这我哪知道?那秃驴行踪向来神神秘秘的。
昨日咱们路过安化的时候,他就带着他那个宝贝徒弟,阿史那部的小子,离开大队出去了,
说是要寻个清净地方参禅悟道。
要不要我立刻派人去寻寻他们的踪迹?”
毗伽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空尘这老秃驴心思深沉,从不做无谓之事,
此刻突然离开大军,绝不会只是简单的“参禅悟道”那么简单。
难道他也察觉到了什么?或者,沙门另有打算?
他拿起案几上的银质酒樽,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液,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沉声说道:“不必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
“察合台,你立刻去传我的命令,约束王庭直属的各大部族,严禁他们再进入那些已经被我们屠戮过的城池!
尤其是像安化、怀远这样死人众多的地方,谁也不准进去!
想要金银财宝,让他们驱使那些仆从军、附庸部落的人进去搜刮!
从现在起,只许仆从进城,王庭本部人马,一律在城外扎营!”
察合台虽然不明白可汗为何突然下此严令,但还是立刻放下酒囊,站起身,抚胸行礼:
“是,可汗!我这就去传令,保证让那些崽子们老老实实在城外待着!”
说罢,转身就要大步出帐。
“等等,察合台。”毗伽再次叫住了他。
察合台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毗伽目光凝重,看着自己这位忠心耿耿的悍将,缓缓问道:
“还有一件事。
你,还有你手下的那些勇士,
最近这几天,有没有遇见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不同寻常的事情?”
察合台挠了挠他那乱糟糟的头发,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说道:
“哦!还真有这么一桩怪事!说起来也是晦气!
是昨天晚上,有几个从西边‘鬼哭城’方向跑过来的家伙,一个个失魂落魄,跟得了失心疯一样,满嘴胡言乱语,
逢人就抓着说……说什么‘蛇神’发怒了,要把所有人都吃了……
翻来倒去也就那么几句疯话,问他们具体怎么回事,也说不清楚,
就知道瞪着眼睛喊‘蛇神’、‘黑蟒’。”
他啐了一口,继续说道:“兀良哈那小子,就爱凑热闹,听说了这事,勾起兴致,
已经往那鬼哭城方向派了候骑去探查了,估摸着晚上就能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鸟事。”
“鬼哭城……”
毗伽闻言,脸色骤然一变。
他猛地将身前案几上的酒食器皿粗暴地扫落到地毯上,发出哐当一阵乱响。
他迅速俯身,扯过那张标注着河阳道北部山川城池的羊皮地图,铺在空出来的案面上,手指在地图上移动。
“鬼哭城……在这里……距离我们此刻的位置,大约两百多里……”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一个标记处,声音低沉而急促。
鬼哭城并非什么战略要地,只是一个曾经抵抗比较激烈,因此被屠戮得格外彻底的小城,也因此得了这个诨号。
如今那里应该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废墟才对。
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事情?
“对,可汗,差不多就是这个距离。”
察合台确认道,看着毗伽凝重的脸色,他也意识到事情可能不简单,
“兀良哈派出去的都是好手,骑术精良,晚上之前,肯定能把消息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