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铮——!
铮—!
铮—铮铮——!
一连串充斥着肃杀之气的琴音在精雅的室内激荡,
如金戈铁马踏破冰河,又如朔风卷过千仞孤崖,
每一个音符都绷得极紧,仿佛下一瞬就要断裂。
抚琴者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上下,眉宇间英气勃发,
此刻却紧锁着,额角青筋微现,显然心绪极不平静。
突然!
“噌——!”
一声刺耳锐响,琴音戛然而止。
一根琴弦,
承受不住那灌注其中的愤懑与力道,猛地崩断,蜷缩着弹起,如同受伤的草蛇。
室内霎时一静,只馀下远方屋外庭院之中,
歌姬们敲击编钟所发出的、空洞而悠扬的“叮咚”之声,隔着窗棂隐隐传来,更衬得屋内死寂。
主位上,
一身家常儒衫的王怀仁缓缓睁开了微阖的双目,他手中依旧不紧不慢地捻动着那串乌木念珠,
目光落在对面那因断弦而僵住的年轻人身上,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混合着关切的语调。
“侄儿啊,”
他唤道,语气悠长,
“你的心乱了。”
那年轻人,正是王怀仁一母同胞亲哥哥的独子,王幼安。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
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懑几乎要喷薄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嘶哑:
“叔父!我的心怎么不乱!
这可是……这可是整整两道的百姓!河阳、河阴!数百万活生生的人命啊!”
王怀仁脸上掠过一丝无奈,
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执拗于一件毫无意义的玩物。
他轻轻摇头,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底色:
“两道又能如何?终究非我王氏族人。
幼安,莫要忘了,是谁……害死了你父亲。”
他刻意在最后几个字上放缓了语速,目光深邃地看向王幼安。
“叔父!你休要再提我父亲!”王幼安象是被针刺了一般,壑然站起,胸膛剧烈起伏,
“我父亲乃是为国朝诛杀泰西洋夷、护境安民而牺牲的英雄!他若在世,怎会……
怎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如此胡作非为,视黎民如草芥,引胡人南下,行此……行此倒行逆施之举!”
他越说越激动,
目光扫过一旁书案上用以裁纸、把玩的一柄羊脂玉刀,
那玉刀温润莹白,煞是可爱。
一股无名火起,他猛地抄起那柄玉刀,
竟朝着几案上那架断了一弦的古琴狠狠斩去!
看那架势,竟是要将剩馀琴弦尽数斩断,仿佛如此才能宣泄心中的憋闷与烦躁。
“砰!噌——咔嚓!”
玉刀斩落,剩馀的琴弦应声而断。
然而,
去势未尽的玉刀狠狠磕碰在以坚硬铁木制成的琴身上时,
却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柄精美的羊脂玉刀,竟从中崩断,
一截刀头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哈哈哈……”
王怀仁见状,不由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幼安啊,
玉刀虽利,其身却脆,裁些纸张、把玩于手,自无大碍,
可你怎能……怎能用它去碰铁木呢?”
他站起身,走到僵立的王幼安身边,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转为一种语重心长:
“好了,莫要再耍这般孩儿脾气,放荡形骸,失了礼数。
传将出去,外人怕是以为我河阴王氏,
诗礼传家数百载,竟连基本的礼义都不懂了。”
“礼义?礼义!”王幼安猛地甩开叔父的手,眼框泛红,声音颤斗,
“叔父!枉您也曾是一等进士出身,两榜题名,天子门生!
难道我等读书人,苦读圣贤之书,
就为的是这般眼睁睁看着天下黎庶被胡人屠戮吗?!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礼义?又符合哪般先贤经典之教悔?!
《孟书》有言,‘民贵、社次、君轻’!如今呢?
此等行径,与桀纣何异?!”
王怀仁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微微眯起眼睛,
看着激动不已的侄儿,缓缓道:
“哪般不符了?
幼安,你终究是年轻气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此间行事,自有其章法,
此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
天地伦常,秩序井然,有何不妥?”
他踱步到窗边,
望着窗外庭院中那些窈窕的身影和隐约的编钟声,
背对着王幼安,声音飘忽却清淅:
“幼安啊,说来也是我此前疏于指教你读书明理。
你读书,怕是读得有些痴了,有些傻了。
那等圣贤之言,是说与黎庶黔首听的,是要他们知其然,安分守己。
而我等世家大族,运用此等章法,须知其所以然。
你哪怕今后举正入第,位列进士,身居庙堂,
那为的,也是一家一族之荣衰,是忠于君上,稳固国本。
这国朝万民,是君上的,而非我等世家的。
君上都不忧心其民,我等又何苦越俎代庖,为之操神费力?”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住王幼安:
“莫要学你父亲!
当年泰西洋夷舰队犯境,
不过欲上岸劫掠些许财货女子,让他劫掠便是!
那些蛮夷本就不善陆战,让他抢便是了。
说不定,地方还能借此诱敌深入,以逸待劳,夸大斩获,上报朝廷请功。
可他呢?非要为了那些烂命一条的黔首渔民,主动出海迎战!
是,他赢了,可落得一身伤病,回来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追封二品?风光大葬?呵,可幼安,你告诉叔父,人死……可能复生否?
我王氏,白白损失了位麒麟子!”
王怀仁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一字字刺入王幼安的心间。
他越是这般“推心置腹”,王幼安心中的怒火与悲凉就越是炽盛。
“那河阴呢?!”
王幼安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质问,
“那可是我王氏一族的族地!祖祠、祖坟、数千族人生息之所!
叔父,真是难为你了!为了这‘大业’,
您竟连自家根基、连您平日最是钟爱、引以为傲的‘玉炎泉瀑’也一并舍了去!
好大的气魄!好狠的心肠!”
说罢,
他不再看王怀仁那变得有些不悦的脸色,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屋外走去。
厚重的门帘被他一把掀开,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庭院中,
那些精心训练的歌姬依旧在敲击着编钟,乐声靡靡,带着一种不知国恨的隔世之感。
王幼安听着这声音,只觉得无比刺耳,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他几步冲到最近的一名歌姬面前,
在那女子惊愕的目光中,一把夺过了她手中那柄用来敲击编钟的精致小槌。
众歌姬见状,顿时花容失色,如同受惊的雀鸟,立刻停下动作,
慌不迭地退到一旁,排成一列,深深俯身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喘。
屋内,传来王怀仁带着些怒意的喝声:
“你这孩子!怎得行事如此放荡不羁,毫无体统!你是要去何处?!”
王幼安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掷地有声地回了两个字:
“救人!”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身影很快便穿过月亮门,消失在外院的廊道之中。
屋内,王怀仁看着侄儿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重重地将手中念珠拍在几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他自觉平日里对这侄儿已是极尽宠溺,
却不料竟将他纵容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大局,更如此不能体谅于他!
“来人!”他沉声喝道。
一名身着黑衣、面容精干的侍从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听命。
“去,找子义,让他立刻去跟着幼安,”王怀仁语气冰冷,
“护他周全,莫让他……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祸事来。
必要时,可强行带他回来。”
“是!”侍从领命,身影一闪,已然消失。
而王幼安,
刚冲出那令人窒息的花苑院落,来到更为开阔的后院,却又看到另一群歌姬美人,
正在水榭边调试着笙箫管乐,似乎准备着下一场的演奏。
那预备着的、零零落落的音调,
混合着女子们的娇声软语,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刮着他的心神。
他心中那股烦恶与暴戾再也压制不住,看着手中还紧握着的那柄从前面歌姬那里夺来的编钟小锤,
想也不想,手臂猛地一甩,将那小锤如同投掷暗器般,
狠狠地向水榭中一架看起来最为硕大、正在被轻轻敲击的编钟掷去!
“咚——!!!!”
一声异常沉闷、洪亮,甚至带着些许破裂之音的巨响,猛地在后院炸开!
那架编钟被这蕴含着他愤懑之力的一掷砸得剧烈摇晃,
钟体上甚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
巨大的声浪盖过了一切靡靡之音,
震得水榭边的歌姬们尖叫着掩耳后退,花容失色。
王幼安却看也不看这造成的混乱,
趁着众人惊愕之际,身形加速,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虎,径直冲出了王府的后门。
……
“叮——”
一声清越悠扬,
仿佛自九天之外传来的玉磬之音,
轻轻敲响,馀韵袅袅,瞬间涤荡了所有的杂音。
大雍国度,神都雍安,皇宫大内,幽深的乾坤宫之中。
此地虽非正式朝会的金銮宝殿,却因天子时常于此听取阁臣奏对,而成了实际上的权力中枢。
殿内陈设清雅,紫檀木架上陈列着古籍道藏,墙壁上悬挂着水墨山水,
地面中央巨大的阴阳鱼图案以不同颜色的玉石铺就,散发着温润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心的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丹砂气息。
虽非朔望大朝,但这已是延和帝三十年来,默认的“早朝”之所。
只是这“早朝”,往往随皇帝心意,或辰时,或已时,甚至日上三竿方始,全无定例。
殿宇深处,重重玄色纱幔之后,隐约可见一个身影。
当今天子,雍帝延和,竟未着龙袍冕旒,
只一身宽大的水墨色道袍,衣袂飘飘,长发披散,不羁中透着一股近乎妖异的出尘之气。
他面容清瘦,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眸子,开阖之间精光内蕴,仿佛能洞彻虚空。
他方才,正以一指,轻轻敲击了身前悬浮着的一件物事。
那物事非金非玉,形制古朴,似圭似璧,
乃是海外番邦进奉的“道器”,通体流淌着温润的光华,颇为延和帝喜爱
此刻正随着那一声“叮”的轻鸣,散发出柔和而磅礴的光芒,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竟将殿内四角长明灯的烛火都压得微微一黯,使得整个乾坤宫都笼罩在这片奇异的光晕之中。
延和帝似乎颇为满意方才那一声清音,
他长身而起,口中吟哦,声音清朗,
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在空旷的殿中回荡:
“修得形骸类鹤轻,万竿松底守丹经。
叩阙本承天命久,云绕炉烟水绕庭。”
诗句玄奥,既有修仙了道的飘渺,又暗含承天受命、执掌乾坤的帝王心术。
吟罢,他缓步从重重帘帐之后走出,
那“道器”亦步亦趋地悬浮在他身侧,洒落清辉。
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向殿中早已恭立等侯的几人身上。
那是当朝首辅严清源,以及另外两位阁臣。
三位跺跺脚便能令大雍江山震颤的人物,
此刻在这乾坤宫内,在这身着道袍的天子面前,却皆是摒息凝神,躬身垂首,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们身上像征着极高权位的绯色仙鹤、锦鸡补子袍服,在这清冷的光线下,也失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拘谨。
首辅严清源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上前一步,深深一揖,
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他们皆是垂眉敛目,姿态恭谨至极。
延和帝微微颔首,并未让他们平身,只是目光掠过他们,
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他们内心深处的那点思量。
他随意地走到一旁的一座紫铜鹤形香炉旁,伸手拨弄了一下里面袅袅升起的青烟,淡淡道:
“严师傅,诸位爱卿,今日气色看来,四方当是太平无事?”
严清源再上前半步,又深深揖了一揖,声音沉稳洪亮,带着惯有的颂圣腔调:
“托陛下洪福,仰赖天子圣明,四海升平,八荒宾服。
各地秋粮陆续入库,仓廪渐实;吏治在陛下训导之下,亦多有清明之象。
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也。”
另一位阁臣接口道:“确如元辅所言。
今岁风调雨顺,虽有北地寒气较往年更重,偶有微恙,
然各地官府恪尽职守,必能妥善应对,不致酿成大患。
唯边镇奏报,胡人马肥,或恐小股滋扰,
亦已严令各关隘加强戒备,防患于未然。”
他们的奏报,字字句句皆是太平景象,即便提及北地严寒和胡人威胁,也轻描淡写,
仿佛只是些许微不足道的疥癣之疾,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至于河阳、河阴两道正在发生的惨剧,
那汹涌的胡骑,那焚毁的村庄,那绝望的流民,在这些煌煌奏对之中,不见丝毫痕迹。
延和帝一边静静听着,一边在自己的道场中踱步,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丹经上的一行朱砂小字,脸上无喜无悲。
待阁臣们说完,他才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淡漠,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北地苦寒,民生多艰。朕虽居九重,亦常怀恻隐。”
他声音悠缓,如同殿中缭绕的香烟,
“严师傅,
着户部并工部,酌情预备些柴炭、粮秣,
以为赈济寒灾、安抚流移之用。
要让百姓能感受到天家恩泽,朝廷体恤。”
他没有问需要多少,没有指定具体州县,更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胡人南下或两道局势的敏感字眼。
只是“预备”,只是“酌情”,只是“赈济寒灾、安抚流移”。
至于这些物资何时启运,运往何处,
能否真正落到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在胡人铁蹄下奔逃的“流移”手中,
则全然未提,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仿佛这只是一道例行的、彰显仁德的程序。
首辅严清源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应道:
“陛下圣心仁厚,念及黎庶,臣等感佩万分。
臣即刻便去安排,定将陛下天恩,播于北地,使百姓感念皇恩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