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
广安城巍峨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
王怀仁的马车在四匹紫庐驹的牵引下,终于抵达了这座河阳道的治所,也是如今这滔天大局中唯一的安全之地。
然而,还未靠近城门,
眼前所见景象便让车厢内有些困意的子义瞬间清醒。
只见广安城外,黑压压一片,竟是数以万计的百姓!
他们拖家带口,背着简陋的行囊,扶老携幼,脸上写满了茫然、恐惧与无措;
哭喊声、哀求声、孩童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嘈杂。
而驱赶他们的,是一队队披甲执锐、面无表情的官军。
士兵们手持长枪或刀盾,组成严密的防线,
如同驱赶羊群一般,将这些百姓粗暴地推向城外特定划出的局域。
那里只有简陋的、临时搭建的窝棚,
甚至许多人连窝棚都没有,只能露天席地,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稍有迟疑或反抗者,立刻便会招来军士毫不留情的鞭挞或枪杆的殴打,场面混乱而压抑。
“让开!都让开!不准停留!”
“速去指定局域安置!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军官粗哑的呵斥声在人群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冷血。
就在这时,
一队约二十人的精锐骑兵注意到了这辆装饰不凡、由罕见紫庐驹牵引的马车。
为首的骑将目光锐利,显然认得这马车及其代表的身份,
立刻挥手分出十骑,如同利刃般分开混乱的人流,快速弛骋而来,在马车前方左右分开,为其肃清道路,保驾护航。
有了骑兵开道,马车行进的速度并未受到太多影响,但车厢内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凝滞。
护卫子义通过细竹车帘的缝隙,沉默地看着那些被驱赶的、面黄肌瘦的百姓与他们擦身而过,逆向而行。
那些麻木的、惊恐的、哀求的眼神,如同针一般刺入他的眼底。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骨节微微泛白。
沉默了许久,直到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
即将穿过那由士兵和百姓构成的、泾渭分明而又诡异融合的边界,
驶入那相对“干净”和“有序”的城门局域时,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先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真人为了炼成这枚……丹,究竟要牺牲多少人?”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落在一个被母亲死死抱在怀里、因为寒冷和饥饿而啼哭不止的幼童脸上。
王怀仁依旧慵懒地靠在软榻上,手中捻动着那串乌木念珠,
对于窗外的景象,他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风景。
听到子义的询问,他嘴角勾起一丝淡然而平和的笑意,
那笑容里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做了善事般的满足感。
“不多。”他语气轻松,如同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河阳、河阴两道,各三百二十万,合计六百四十万人罢了。”
这个数字从他口中吐出,轻飘飘的,没有半分重量,却让子义的脊背瞬间僵直。
王怀仁似乎并未察觉护卫的异样,反而用一种带着些许自得的口吻继续说道:
“子义,你可知,这其中也有我们的一份功劳?若非我等近年来苦心经营,多方‘筹措’,
这河阳道上哪里能聚集起如此之多‘吃得饱饭’的流民?
他们早该在前几年的灾荒饥馑中便饿死沟壑了。
是我们,给了他们多活这几年的机会,
如今能为陛下延年益寿,为真人炼制仙丹贡献一份气力,乃是他们几世修来的造化,
我等也是功德无量啊。”
他口中的“功德无量”,自然是对龙椅上那位陛下,以及对即将主持这旷世炼丹的妙和真人而言。
至于那六百四十万所谓的“黎庶”,
在他眼中,与田埂间的稗草、矿坑里的碎石并无区别,甚至还不如后者有些实用价值。
子义沉默着,缓缓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真正的泥塑木雕。
六百四十万啊……大雍全境,在册户籍也不过三万万百姓。
这一炉丹,便要焚去将近五十分之一的人口。
他心中一片漠然。
他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所有的情绪,
最终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几乎只在胸腔中回荡的叹息,
以及一句无人听清的低语:
“六百四十万啊……”
……
“六百四十万啊!那可是六百四十万人的性命啊!师弟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千万不要一错再错啊!”
河阳、河阴两道水脉交汇之处的“澄心殿”。
殿宇恢弘,以白玉为基,琉璃为瓦,雕梁画栋间刻画着无数符文,
殿内空旷,唯有中央设一紫铜八卦丹炉,炉下地火虽未全开,却已隐隐透出令人心悸的热力。
四周墙壁上镶崁着无数夜明珠与奇异晶石,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将大殿映照得纤毫毕现。
妙和真人正立于丹炉前的高台之上。
他身披一件绣有云水八卦图案的月白道袍,鹤发童颜,面容红润如婴儿,眼神清澈而深邃,
手中一柄玉柄麈尾拂尘,随着他上香、礼拜天地的动作,轻轻摆动,带着一种合乎自然道韵的韵律。
就在他刚刚完成三拜九叩的大礼,将最后一炷清香插入炉前紫檀香案之时——
这道嘶哑、悲愤、近乎咆哮的吼声,猛地从大殿之外传来,瞬间打破了殿内庄严肃穆的氛围。
随之响起的,是一连串急促而慌乱的劝阻声。
“真人,真人!道主吩咐过,您不能进去!”
“妙仁真人您不能进去!”
“真人,真人…请留步…”
“滚开!”
伴随着一声怒喝,大殿那两扇沉重的、铭刻着符录的青铜门,轰然一声被人从外面强行推开!
一道魁悟如山的身影,携带着一股刚猛暴烈、与殿内清灵之气格格不入的气血热浪,闯了进来。
来人看上去四十馀岁年纪,面容刚毅,剑眉倒竖,虎目圆睁,额角青筋暴跳。
他同样穿着一身道袍,但样式更为简洁利落,布料紧绷在身上,勾勒出贲张的肌肉轮廓,
不似修道之人,反倒更象一位沙场悍将。
此人,正是妙和真人的师兄,妙仁真人!
妙仁一进大殿,目光便死死锁定了高台之上那道鹤发童颜的身影,胸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近乎怒发冲冠!
再看妙和真人,对于师兄的闯入以及那雷霆般的怒吼,他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平静地完成最后的礼仪,
轻轻一摆拂尘,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淡地落在妙仁身上,语气不起一丝波澜:
“师兄,看来你是浊气入体,蒙蔽灵台,救无可救,已是混人一个啊!”
“混人?混人!”
妙仁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点燃,压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声震殿宇,
“我是混人,你是什么?清气入脑,是清人,还是明人?师弟你醒醒吧!这世上哪有什么仙!”
他踏前一步,脚下坚硬的白玉地砖竟被踩出细微裂纹,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斗:
“外面那些士大夫们不懂!你还不懂吗!哪有什么仙缘,师父他老人家当年是怎么死的你不是不知道!
强炼那‘九转还丹’,最后尸骨无存!”
妙仁越说越激动,虎目之中竟隐隐泛起血丝:
“这天下苍生,这六百四十万活生生的人命,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一文不值吗?!
你忘了当初是谁把我们从虎口中救下来的吗?是那河阳的季老丈!
他们一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河阳的人!
你对得起他吗!你对得起我们当年的救命之恩吗!”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做最后的劝说,声音带着一丝恳切与嘶哑:
“师弟!你若真想延年益寿,跟我一起练武便是!
你看师兄我,以武入道,如今已修成无漏真身,气血充盈,神完气足,至少还能再活九十载!
三个甲子啊!人生至此,夫复何求?知足吧,师弟!”
听完师兄这一番声嘶力竭、饱含情感的劝阻,妙和真人的神色依旧淡然,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一丝涟漪。
他轻轻挥动拂尘,拂过不存在的尘埃,平静地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冷漠:
“果然混人,尽说些混话。我能是什么人?”
“我当然是真人啊。”
他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淡漠,语气如同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真人,真人也!超脱凡俗,明心见性,洞悉本源。
外面那些,不过是些假人罢了。浑浑噩噩,受七情六欲驱使,生老病死所束,
以假炼真,以浊淬清,此乃天地至道,有何不可?”
“至于那季老丈……”
妙和真人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师兄,你也真好意思说得出口。若非你当年任性妄为,大师兄就不会仙隐,也无需那季老丈来救我们。
不过我自是恩怨分明,知恩图报,重情重义,
不象是你师兄,只给了那季老丈一家富贵以后便撒手不管了。”
他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淡,
“而我,在我成为‘真人’之时,便就派出座下门人,赶赴其家,为其一家‘祛浊’了。
我亲自为其念诵《渡人经》九日九夜,引其真灵转世,赐其仙缘道种。
如今我座下亲传弟子,名唤季清的,便是那季老丈转世之身,已入仙途,大道可期。
这才是真正的了却因果,真正的大慈、大仁。”
“你……你!胡说八道!荒谬绝伦!”
妙仁听得浑身发抖,气血翻涌,周身空气都因他那狂暴的气息而开始扭曲,
“转世!转世!哪有什么转世!老丈救了我们一命,
你……你竟然害其一家性命,还美其名曰赐其仙缘!
师弟,你才是混人一个!你才是那最大的混人!
我原以是那道君入了魔,一心想着长生不死,没想到是你,
你才是彻头彻尾的邪魔!”
妙仁越说越怒,悲愤与杀意交织,再也无法抑制!
“我不管是为了季老丈一家,还是为了这天下苍生,今天定要除了你这邪魔!”
“锵——!”
一声清越龙吟,妙仁猛地拔出了腰间那柄看似装饰性的古朴长剑!
剑身出鞘的刹那,一股惨烈、霸道、斩破一切的武道意志冲天而起,与殿内清灵祥和的气息激烈碰撞,发出嗤嗤异响!
他体内气血如同长江大河般奔腾咆哮,身形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爆响中,骤然膨胀!
原本就魁悟的身躯,瞬间拔高至近两米五,如同一位降临凡间的巨灵神!
浑身肌肉虬结,青筋如龙蛇蜿蜒,皮肤呈现出一种金属般的古铜色泽,散发着恐怖的力量感!
殿内侍立的四名金甲道兵见状,立刻飞身扑上,这些道兵眼神空洞,似非活人,动作却迅捷如电。
然而,暴怒状态下的妙仁,实力堪称恐怖!
他看也不看,持剑的手臂只是猛地一轮!
“轰!”
一股磅礴巨力如同风暴般席卷而出,那四名实力天下绝顶的金甲道兵,
如同被高速奔驰的巨象撞中,瞬间被掀飞出去,狠狠砸在远处的殿柱和墙壁上,
金甲凹陷,符文黯淡,一时竟难以爬起!
破除阻碍,妙仁双目赤红,足下发力,白玉地砖轰然炸裂!
他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携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杀意,朝着高台之上依旧淡然独立的妙和真人爆射而去!
面对这一往无前的一剑,
妙和真人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对冥顽不灵者的惋惜。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闪避的姿态,只是握着拂尘的右手,对着疾冲而来的师兄,轻轻一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华。
只有一股无形无质、却仿佛蕴含了整片天地规则之力的磅礴伟岸之力,
如同水银泻地,又如同苍穹倾复,瞬间笼罩了妙仁周身方寸之地。
前冲之势戛然而止。
狂暴的气血如同被冻结。
那足以开山裂石的一剑,凝滞在半空,距离妙和真人的额头只有三尺之遥,却再也无法寸进!
妙仁那膨胀至两米五的魁悟身躯,如同被无数无形的锁链捆缚,又象是陷入了万丈深的泥潭沼泽,
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沉重无比,最终闷哼一声,轰然跪倒在地,紧接着全身趴伏,
被那股无形的巨力死死按在冰冷光滑的白玉地面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他奋力挣扎,额头上血管凸起,眼中充满了血丝与难以置信的惊骇,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甘的嘶吼,却根本无法撼动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拂之力!
妙和真人缓缓走下高台,来到被死死压制、动弹不得的师兄面前,垂眸俯瞰,眼神依旧平静,带着一丝惋惜。
“混人,果真竟会行混事!“
他的声音清越平淡,却字字清淅:
“我道师兄你怎么如此混蛋,在我的殿内也敢犯混,原是炼了那大混人的法。”
妙和真人的目光在妙仁那膨胀的身躯上扫过,眼神中不见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浊气不光入了体,还入了脑。师兄你为了活命,真是自甘堕落,连这等邪门歪道都敢去练。”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你虽是成了混人,但好歹以前也是真人。
既然是为了长命练了这邪法,又何苦为了那些假人,自燃气血引动劲力,白白损失一个甲子的寿数。”
妙和真人微微偏头,“如今你还能活多久,师兄?三十年?”
他轻轻摇头,拂尘微动:“呵,果真是混人混事,难以理喻。”
随着他的话语,被无形力量死死压制在地的妙仁,那原本乌黑的头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片变得花白,
脸上深刻的皱纹也迅速浮现,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妙仁艰难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中挤出:
“师弟咱们都是一个师父教的你会的我都会虽然我的阵道修为比不了你但那些经典我也都知晓”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你是阵法通玄能随手引动阵势压人可这也是一屋一殿之内!
这河阳河阴两道有多大?!是,你是真人但你也只是真人,不是仙人!”
妙仁的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真能引得了寒煞催得动火劫嘛?!就算你真能引动你又如何使其混圆如一炼化玄丹?!
你真当你是那画本当中的真人有法力,一挥手就能让江河万里改天换地为之失色嘛?!”
“师弟!骗骗世人就罢了你别也把自己也给骗了!
你不会真以为你布在各地的绣衣使还有你引来的胡人能帮你引导阵势吧!”
妙仁死死盯着妙和那双依旧平静无波的眼睛,
“你就没有想过这丹炼不成会怎么样嘛?!
胡人大举南下,两道失陷,北地动荡,山河破碎!届时你就是国朝的千古罪人啊!”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喝到,
“现在调动大军还来得及!别让他们给你修阵基充阵纹了!”
面对这番声嘶力竭的叫喊,妙和真人的神色依旧波澜不起,仿佛听到的只是微风拂过竹林的声音。
“师兄,”他的声音平淡如初,“既已是混人,就不要对真人指手画脚了。”
他轻轻挥动拂尘,目光投向殿外遥远的天际:
“这寒煞亘古未有,此乃天时;
这地火千载难逢,北地两道,更暗合阴阳之理,此地利;
雍朝三代崇道,这延和,更是自诩道君,改年号为永昌,为炼此丹,更是将两道兵马托于我手,此人和。”
妙和真人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妙仁身上,语气中带着一种超然的自信,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天时、地利、人和,俱于我侧,我有何不能成?”
“哪里还需等上什么七七四十九日七日之后我既升仙。”
“升仙之后,胡人翻手可平,大师兄也可魂归落霞。”
他的目光在妙仁苍老的脸上停留一瞬,
“至于你,师兄还是先再安安静静再当几天混人吧等七日后,我也会为你重塑仙体的。”
说罢,妙和真人不再多看妙仁一眼,轻轻一挥拂尘,向殿外淡然吩咐:“还不将这混人带下去。“
殿外等侯多时的道人们这才敢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来到妙仁身旁。
虽说妙仁已经被妙和真人耻夺了真人名号,但其到底也是妙和真人的师兄。
天下玄门谁人不知妙和真人仁义无双,注重情谊,最爱赐人仙缘,自是不敢冒犯于妙仁。
虽其现在已是混人一个,但众道人不敢将其当作寻常混人,
仍将他当作真人看待,动作轻柔地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妙仁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任由他们搀扶,
只是那双苍老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妙和真人那背对着他的身影,嘴唇无声地颤动着,
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着众道人缓缓退出了大殿。
通过殿门,可以依稀可以看到,殿外似乎被冰霜复盖,连同河道都被冻住了,
而往近一看,却能发现哪里是什么冰霜,而是数不清的玉石!
而再往外,是漫山遍野、数不清的兵卒在列着一个个莫名的军阵,散而不乱,松而有序,
他们的站位看似随意,却暗合某种天地至理,仿佛与远处的山河,乃至整个天地都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共鸣。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将内外的世界重新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