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
一辆装饰古朴却内蕴华贵的宽大马车,正由四匹神骏异常的紫色异兽牵引,平稳而迅疾地向南行驶。
这异兽名为“紫庐驹”,据说身具一丝稀薄的异兽血脉,不仅脚程极快,可日行千里,
更能踏山涉水如履平地,且性情温顺,极通人性,乃是王公贵族、世家大族方能享有的珍稀坐骑。
马车车厢以百年铁木为骨,蒙以上好的墨色犀牛皮,内壁衬着柔软的雪缎,
车窗悬挂着细竹编织的帘子,既可通风,又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车厢内空间宽敞,布置雅致,
一张固定的小几上摆放着一套温润如玉的白瓷茶具,
角落里的紫铜兽首香炉正袅袅吐出清幽淡雅的檀香,驱散了旅途的疲惫。
听泉先生此刻正宽去外袍,
只着一袭月白色的中衣,慵懒地靠坐在铺着厚厚雪狐皮毛的软榻上,闭目假寐。
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便是在这颠簸旅途中,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从容与整洁。
马车行驶得极为平稳,几乎感受不到寻常车驾的摇晃,
只有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的、富有韵律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护卫则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盘膝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
腰背挺得笔直,呼吸悠长绵密,一呼一吸间仿佛与马车的震动融为一体。
他看上去约莫三十许岁,面容普通,属于丢入人海便难以辨认的那种,
唯有一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尤其是虎口处,更是厚实得异于常人,静静地按在横置于膝前的连鞘长刀之上。
那长刀样式古朴,刀鞘呈暗红色,仿佛浸染了无数岁月的风霜与血腥。
车厢内一片静谧,只有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
车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羽翼扑棱的声响,随即是车辕上御者压低声音的禀报:“先生,有信鸽。”
假寐中的青衫文士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不见丝毫睡意。
护卫已然起身,无声无息地推开车窗上半扇活动的小窗,动作轻柔而迅捷地探出手。
下一刻,他收回手,指间已多了一只通体雪白、唯有利爪与喙部呈淡金色的神骏信鸽。
那信鸽似乎认得他,颇为温顺地在他掌心蹭了蹭,脚踝上绑着一个细小竹管。
护卫熟练地解下竹管,轻轻一抚信鸽的背羽,那鸽子便乖巧地飞落到车厢一角特制的栖架上,自顾自地梳理起羽毛。
他将那不足小指粗细的竹管双手递到文士面前。
文士接过竹管,指尖微一用力,捏碎封蜡,从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轫性极佳的桑皮纸。
他展开纸条,目光平静地扫过其上以特制墨水书写的、密密麻麻却清淅无比的蝇头小楷。
车厢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文士指尖摩挲桑皮纸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片刻后,听泉先生将看完的纸条随手递还给侍立一旁的护卫,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果真是废物,烂泥扶不上墙,怪不得都已经是香主了,还被这河阳总舵当作耗材,发配到这安化等死。”
护卫接过纸条,迅速浏览了一遍。
上面详细记录了听泉先生离开安化后不久,城中发生的剧变。
代舵主张雄,集结了分舵近半精锐,甚至动用了封存的强弓劲弩,围剿一个占据吴宅、来历不明的陆姓武夫。
然而结果却是骇人听闻,张雄连同其带去的一百多名内核帮众尽没,除有寥寥数十人侥幸逃脱外,馀者皆被俘虏。
据幸存者描述,那陆姓武夫凶悍绝伦,疑似修炼了某种极其强横的外门硬功,身形魁悟如铁塔,刀枪难入,力大无穷,
于乱军之中悍然击破盾阵,直取中军,亲手拧断了张雄的脖子!
经此一役,安化漕帮分舵名存实亡,剩馀帮众或逃或散或降,城中势力格局彻底洗牌。
而那陆姓武夫在之后,便带着手下以及搜刮的大量财物,不知所踪。
纸条末尾,还附带了关于那陆姓武夫零星的侧面信息,
年纪似乎不大,手段狠辣果决,疑似修炼的是与当年“武圣”魏胜成名绝学“铁像功”极为相似的功夫。
护卫看完,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之色,只是将那桑皮纸条置于小几上烛火点燃,看着它迅速蜷缩、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
“怀仁先生,安化局势已崩,是否需派人回去,稍作整顿,以免影响后续……”
护卫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他的刀,不带丝毫多馀情绪。
文士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了细竹车帘,投向了窗外飞速倒退的、愈发苍翠的南方景致,
语气依旧和缓,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从容,仿佛闲谈般问道:
“子义,依你之见,这突然冒出来的陆姓武夫,所使的功夫,可与当年那位昙花一现、扰动天下风云的‘狂人’有关?”
被称作子义的护卫闻言,略一沉吟,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地回答道:
“怀仁先生有所不知。当年那‘狂人’踪迹缥缈,接触过的人虽不少,三教九流皆有,但真正能入其眼、得其只言片语者,唯有一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记忆中那些尘封的秘辛,继续道:
“便是那曾经号称‘北地武圣’的魏胜。
然而,即便魏胜,也不过是得了那‘狂人’几句关于气血运转、筋骨打熬的提点,其赖以成名的‘铁像功’,并也并非那狂人所传,
实则是魏胜自身天赋异禀,根据军中流传最广、最为粗浅的《铁衣功》残本,结合那几句提点,自行领悟而来的一门外炼绝学。”
说到此处,子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不知是对魏胜天赋的赞叹,还是对其结局的惋惜。
“而这‘铁像功’……自魏胜在被围杀后,其手札与心得,便被落霞谷的清虚真人带走了。
先生您也知晓这帮道爷的行事风格与手段,尤其涉及这等可能触及‘玄妙’底线的武学,是绝无可能再有只言词组流传在外的。”
子义的语气带着一丝笃定。
“因此,这安化突然冒出来的陆姓武夫,其所修功夫,绝无可能是真正的‘铁像功’,也和那狂人没有半点关系。
依属下愚见,此人多半是又一个得了上天青睐、身怀‘仙根’的军户,或是天赋异禀,竟靠着那本军中烂大街的《铁衣功》,领悟出了‘劲力’。”
“可惜……”子义轻轻叹了口气,
“他既已入了‘劲’,便断了仙缘,体内那点微薄的先天‘仙根’灵韵,便已被后天浊力污染、同化,再也无法剥离纯净。
这登天之梯,尚未踏上,便已从中断绝了。”
文士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间那串乌木念珠,
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感慨与惋惜的神情,仿佛一位悲天悯人的长者。
“唉……虽有福缘,却无福德啊……”
他幽幽一叹,声音里带着几分真实的惆怅,
“身怀‘仙根’者,万中无一,即便是炼制玄丹,其也是上乘的引子。
若是未曾入劲,保持先天纯净,将其带回神都,由万大人亲手炮制,进献给陛下……
说不得陛下延年益寿有望,龙颜大悦之下,我河阴王氏,在朝中也能再多几个关键位置……”
他的话语点到即止,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足以让知情人心中凛然。
将活人视为炼丹的“药材”,在这位听泉先生王怀仁口中,竟是如此理所当然,
甚至带着一种为家族谋划、为君上分忧的“忠义”色彩。
子义对此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顺着王怀仁的话问道:
“怀仁先生,既然如此,是否需要属下即刻折返安化?或许还能寻到那陆姓武夫的踪迹,纵然其‘仙根’已污,
但其一身气血劲力,对于真人炼丹,或也有些许裨益,总好过任由其流落在外,或被胡人糟塌。”
王怀仁闻言,却是摆了摆手,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智珠在握的温和笑容,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已然暗淡的星光,又轻轻敲了敲身下这辆以速度着称的马车车厢,语气带着一丝戏谑:
“子义啊,你的忠心,我自是知晓,但不必多此一举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许,却更显清淅:
“你可知道,为何我们一路以来行程安排得如此匆忙?为何我对张雄那等废物,连多等几日耐心都欠奉?”
子义目光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王怀仁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从容:
“明日正午,便是约定之期。北边那些茹毛饮血的胡骑,会准时‘如约’抵达安化城下。
否则,你以为我王怀仁,为何要亲自来这穷乡僻壤、危墙之下走一遭?
那所谓七日、一月之期,不过是说与张雄那等蠢流的话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子义按在刀柄上的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与告诫:
“妙和真人……为了采纳那万灵之气,替陛下炼这枚大丹,
早已在河阳、河阴两道交汇的龙脉节点之上,布下了惊世大阵!
安化,正是明天,使得大阵勾连起炉火的几处起始节点之一!
这炉火,非是一城一地的炉火,而是以两道之地为基,引动山河之势,塑天地为丹,以炼金丹的劫火。”
“明日阵启,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岂非虚言?
河阳道全境,除阵眼所在的广安城外,万里山河,亿兆生灵,皆在炉中!
你以为我们此刻行程为何如此紧迫?不赶在明日正午前抵达广安,便是再也进不得城门,身陷这烘炉之中!
到时便是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被活活炼上七七四十九天化作这大丹的一部分!”
“你若此刻回去,没有这日行千里的‘紫庐神驹’,单凭脚力,明日正午之前,绝难回到广安。
你便是想去河阴境内也全然无用,那边更是地火催发之地,凶险犹胜河阳十倍!
子义,你是我身边得力之人,我怎么会忍心让你去赴这必死之局呢?”
子义沉默了片刻,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躬身道:“是子义思虑不周,眼界狭隘,谢先生提点。”
王怀仁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靠回软榻,再次闭上了眼睛,
仿佛刚才谈论的并非两道之地亿万生灵的存亡,而只是一件关乎自身安危的寻常选择。
“尘埃落定,皆是命数。只可惜了那枚本可炼就玄丹的仙根……时也,命也。”
他低声自语,声音渐不可闻,很快,车厢内再次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与车轮滚动的韵律。
子义也重新盘膝坐下,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只是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荡漾开后,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