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酉时。
云南沐国公府,阴云压檐。
沐晟摔碎茶盏,怒视黄帐房:“你说什么?容美不仅集成诸土司,还造出快炮?而我却被朝廷逼着北上勤王,兵不满三千,老弱居半?”
黄帐房颤声道:“国公,再不出手,南洋商路尽失,云南危矣!”
沐晟闭目良久,忽睁眼:“容美赖暹罗供货,而暹罗与缅有仇。我可联缅,令其袭扰苏鲁马益,断其货源!”
“妙哉!”黄帐房顿悟:“货源一断,同盟失利,必生内乱!届时我再拉拢分化,可复旧局!”
“即刻遣使赴缅,许以铁矿低价、代训兵马。”沐晟冷哼:“另督工匠,务必造出更远火炮…海上之争,终归利器决胜负!”
黄帐房领命而去。
却不知,使者出昆明当日,即被容美斥候缀上,行踪尽泄。
九月初九,辰时。
经略府,朱柏览两报,神色复杂。
陈忠截获沐家赴缅密使,搜得合作密信。
暹罗国王震怒,宣布永绝沐家通商,反将苏鲁马益税降至一成,独许容美进出。
北平战报…
朱棣克德州,李景隆溃退,朝廷严令沐晟“三日内北上,违者族诛”。
“沐晟已入绝境。”
朱柏缓缓道:“北上则弃云南,与朱棣合作则叛朝廷…无论何选,皆无力南顾。”
徐妙锦忧道:“若沐晟附燕王,朝廷必视我为逆党,江南商路恐断。”
吴绎昕叹:“一旦禁贸,海贸利润折半,同盟或将动摇。”
朱柏起身,指向地图:“那就两条腿走路…陆上,继续分利诸部,使其休戚与共;海上,加速扩船造炮,开辟新港,即便江南不通,亦可独走南洋!”
话音未落,李老三狂奔而入,面无人色:
“将军!不好了!‘荆南号’货舱发现火药包!沐家细作所留,言若不停止海贸,便焚船毁港,玉石俱焚!”
满室死寂。
朱柏缓缓站起,眼中寒芒暴涨:
“沐晟……是要临走前,给我掘一座坟啊。”
朱柏攥紧拳头,一字一顿:
“那就让他看看…是谁,先埋了谁!”
…………
九月初十,辰时。
播州土司府议事厅内,烛火摇曳,映得梁柱上的雕龙忽明忽暗,仿佛也在喘息。
杨铿坐在主位,手中紧攥着一份海贸帐本,纸页已被揉得发皱,边角泛黄。
那是荆南商会密抄而来的“苏鲁马益港月利五千两”的记录,字字如刀,剜在他心头。
杨铿指节发白,喉结滚动了一下。
五千两。
而播州守着乌江粮道二十年,一年净利不过三千。
“诸位族老。”
杨铿终于开口,声线低沉。
“容美的‘荆南号’上月自暹罗返航,单香料一项便售出三千两白银,还拉着施南、散毛共分红。”
话音落下,厅中鸦雀无声。
杨铿将帐本重重摔在案几之上,发出“啪”一声脆响,惊得檐角铜铃微颤。
“我们呢?日日与泥巴打交道,换来的却是朝廷抽税、沐家盘剥、商贾压价!再这般下去,容美的船不仅能下海,迟早要逆流而上,直抵播州城下!”
杨铿猛地抬眼,目光如炬。
“那时,你们的儿子、孙子,还能在这片土地上称一声峒首吗?”
族老们哗然。
大族老杨山抚须长叹:“话虽如此…可容美如今水师十五战船,新铸火炮三十六门,更有神机坊连发铳问世。我播州不过千馀步卒,如何与之争锋?不如顺势添加其盟,哪怕只得一成红利,也好过血战一场、鸡飞蛋打。”
“添加?”
二族老杨河“腾”地站起,烟袋杆砸在青砖地上,“咔”地裂成两截!
“上次杨应龙欲斩张谦祭旗,容美记仇十年不动声色,如今他会真心接纳我们?分明是要我们当炮灰!替他守粮道、押货船、挡沐家刀锋——到头来赏一口残羹冷炙,还要磕头谢恩!”
杨河双目赤红,指着厅外:“与其跪着活,不如站着死!”
杨铿闭了闭眼。
他比谁都清楚,真正的威胁不是容美的武力,而是它的“秩序”。
朱柏推行“以海养陆”,将荆南诸司编织进一张利益之网。
谁赚钱,谁就听话。
上次谈判,对方许播州一成分红,代价却是二百壮丁常年戍守乌江下游,形同奴役。
杨铿不甘心。
可更让他恐惧的是:若再不动手,这张网终将笼罩播州,连反抗的资格都将被消磨殆尽。
“都住口!”
杨铿猛然拍案,茶盏倾复,滚水泼洒如血。
“我已经遣使赴水西见安的,再赴水东寻宋氏!三家若能结盟,共建‘反容美防线’,则盐、粮、商路尽握于我手,何惧区区一个容美!”
此言一出,满堂骤静。
杨山缓缓抬头:“安的肯来?水西刚得容美海贸两成红利,还送了五十斤豆蔻油……人家日子正红火,岂会因你一句‘唇亡齿寒’就拔剑而起?”
“他会来的。”
杨铿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指尖微微颤斗。
“这是沐晟亲笔所书,只要我能牵制朱柏,云南铁矿任我三家采买,且派老卒两千助阵操练。”
杨铿声音渐扬:“铁矿!造兵刃、锻农具、炼火铳皆需此物!得之,则播州十年之内可强三倍!”
族老们眼中骤然亮起贪婪之光。
那是久旱之人望见甘霖的眼神。
杨山抚须的手顿住了,眼神闪铄。
良久,杨山低声道:“铁矿之事,务必三家均分,不可偏颇一人。”
杨铿点头,心中却沉如铅块。
他没说沐晟此信,并未言明何时出兵、多少铁矿、是否真愿插手西南纷争。
这是一张空头支票。
但他别无选择。
此刻的播州,就象溺水之人,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要当成浮木。
厅外阴影处,一名粗布小厮悄然退走。
小厮是真州土司派来的细作。
脚步轻如猫行,却已奔向命运的转折点。
九月初十,午时。
水西土司府,安的斜倚软榻,手中摩挲着杨铿使者的书信。
窗外秋阳正好,晒场上层层叠叠的盐堆泛着雪光,那是水西百年根基。
左老立于侧旁,呈上朱柏送来的新一期海贸分红清单。
“本月分红由一成五提至两成,另赠暹罗豆蔻油五十斤,附笺曰:‘敬献族老,以润筋骨’。”
安的嗤笑一声,将杨铿的信掷于案上。
“沐家铁矿?呵…沐晟已被朝廷勒令三日内北上勤王,麾下尽是老弱残兵,自身难保,哪有馀力染指西南?”
安的凑近鼻尖嗅了嗅豆蔻油,清香沁脾。
“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左老试探道:“那……拒之否?”
“不。”
安的眼睛眯起,像条盘踞的蛇:“我即刻复函杨铿,言明水西愿共举大义,绝不负盟约。”
“可若朱柏知晓……”
“我要他知晓。”
安的冷笑更深:“你另遣密使,连夜赶赴荆南,向朱柏坦白:水西乃迫于压力,实则忠心未改。并请示两点——”
他竖起两指:
“其一,准我盐路直通苏鲁马益港;其二,下次南洋之行,允我商队随行学习海贸章程。”
左老恍然大悟:“借杨铿之危,逼容美让利,既不得罪强者,又能自强根基……此谓‘夹缝取利’!”
安的望着窗外盐山,喃喃道:
“我不求争霸,只求——不依附任何人,也能活下去。”
傍晚,播州使臣捧着安的回书归报。
“水西应允结盟!三日之内必遣精锐来援!”
杨铿抚掌大笑,连饮三盏烈酒。
就在同一时刻,水西密使已纵马穿林,奔赴荆南。
朱柏要的从来不是忠诚,而是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