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绎昕捧着算盘趋近,指尖拨动算珠,噼啪作响,宛如催命更鼓。
“建水师…需五十艘战船,三百善泅之卒,火器若干,匠作百人。单是木材、铁钉、绳缆、火药,便需五千两白银以上。”
吴绎昕抬眸,眸光锐利:“而今仅馀六千两,其中三千须购粮赈饥,三千拟研发火器,馀者不足千两,何以支撑如此浩大工程?”
她说完,算盘重重一磕,声落如判。
众人皆望向朱柏,眼中疑虑如潮。
唯有李老三默默立于人群之后,手攥衣角,指节发白。
他心中翻腾不止,儿子病卧榻上,药罐日日煎熬,家中积蓄仅够支撑五日。
徜若战事失利,城池沦陷,不仅生计断绝,连最后一剂救命药也无处可求。
李老三原指望朱柏调遣工匠加固城墙,保住港口铁木窖,那样他尚有一线活路。
可如今…
“水师?”他在心底喃喃:“若是抽走工匠去造船,铁木窖无人守护,贼人趁乱劫掠,我家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恐惧如藤蔓缠心,勒得他几乎窒息。
朱柏依旧不动。
风吹动他的道袍,猎猎作响。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名册,轻轻展开,递向覃瑞。
“人,我已觅得。”
众人心头一震。
朱柏目光沉定:“苏州卫原副千户陈忠,因失船之罪遭贬,现匿居荆南渔村。此人曾率船队剿灭倭寇三艘,战绩赫赫。船毁非因其战败,实乃风暴突至,无可挽回。”
朱柏声音渐沉:“他愿归来,只求洗刷罪名,重归水师编制。”
覃瑞接过名册,翻至陈忠一页,眉头骤然一跳。
“陈忠……我听过此人。”
他低声自语:“浙江沿海之战,确有一将,一夜焚敌三舟,令倭寇闻风丧胆。后因运粮船复没被黜…他竟肯来投?”
“他想重生。”
朱柏道:“我对他说:只要他助容美建成水师,护住商路,我便让他担任我海军统帅。如今北平动荡,燕王蠢动,朝廷急需将才。此事,八成可成。”
吴绎昕闻言,指尖微颤,再度拨动算盘。
片刻后,她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水西安氏愿出资千两,换取水师护卫盐路?若此约成立,则馀四千两可用……改船、募兵、制械,尚可周转!”
她猛然抬头:“且日后盐运畅通,免遭劫掠,运费节省,反增收益——这笔帐,不算亏。”
李老三听得真切,心头巨石稍落。
只要不抽走港口工匠,铁木窖安好,他儿子的药钱便仍有指望。
李老三咬牙上前一步,声音颤斗却坚定:
“将军!我窖中藏有苏鲁马益铁木五十块,坚逾金石,泡水三年不朽!若需造船,随时可运!”
朱柏颔首,目光温润片刻,旋即转冷。
徐妙锦仍忧心忡忡:“陈忠虽有才干,却是朝廷罢官之人,忠诚未明。况沐家耳目遍布,若得知我欲建水师,必会出手破坏。届时内外交困,岂非自取灭亡?”
“防是自然要防。”朱柏冷冷道:“水师训练之地,定于乌江上游清湖,那里四面环山,隐秘难察,非熟路者找不过去。陈忠一人难信,便由覃瑞亲自监之。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话音落下,天地似为之肃然。
众人沉默良久,终是缓缓点头。
唯有李老三低头垂首,心中暗祷:
但愿此策可行,救我一家性命。
八月初二午时
清湖岸边,芦苇摇曳。
陈忠立于湖畔,粗布短衫裹身,身形瘦削,却脊梁笔直如剑。
他望着眼前十艘斑驳货船,船帆补丁累累,甲板腐朽泛黑,不禁冷笑出声。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战船?”
陈忠喃喃:“连风暴都扛不住,遑论敌锋?”
覃瑞踏上甲板,用力拍打船板,试图提振士气。
“陈头领,此船虽旧,却是樟木所造,坚固耐用!只需稍加改造,便可胜任水战!”
陈忠不答,跃身上船,俯身敲击船底,耳贴木板细听回响。
他继而伸手抚过船帮,触感粗糙,裂缝隐现。
陈忠霍然起身,眼中怒火迸射:
“船底太薄,遇浪易裂;船帮无护,一撞即溃!以此船训练水军,不如直接推入湖中溺毙!”
覃瑞脸色涨红,喉结滚动,却无法反驳。
正当气氛僵滞之际,李老三率工匠疾奔而至,肩扛铁木,沉重落地。
“陈头领!”他喘息道:“这是我窖中最上等的苏鲁马益铁木!銮猜从南洋带回,专为建造远洋巨舶所备!如今先供水师使用,工匠皆熟工艺,三日内即可完成加固!”
陈忠蹲下,双手抚过那黝黑坚硬的木料,指尖传来冰冷而坚实的质感。
他双眼骤然明亮,声音竟有些发颤:
“这…是当年倭寇战船所用之材!一艘以铁木为龙骨的小舟,竟能撞沉我军两艘战舰而不损分毫…有此物在,船体可抗炮击、耐冲撞!”
陈忠猛地站起,望向清湖深处,湖面平静如镜,倒映苍穹。
“三日改船,五日招兵,十日起训!”他斩钉截铁,“我要的兵,必须会游水,能在水中闭气一炷香!若无此能者,便从渔民中挑选!”
覃瑞抱拳:“遵令!我即刻前往各村征召!”
陈忠望着他离去背影,久久伫立。
良久,陈忠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小铁牌,锈迹斑斑,边缘磨损,唯有一行刻字清淅可见:
“苏州卫水师副千户陈忠”
他摩挲着那罢字,指腹反复描摹,仿佛要将其抹去。
陈忠唇间无声低语:
“等着…我会亲手,撕掉这耻辱二字。”
可他不知,远处山林之中,一双阴鸷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
那人衣着渔民装束,面容平凡,却是沐家黄帐房派出的细作…刘六。
此刻,刘六悄然退入林中,嘴角勾起冷笑:
“陈忠现身清湖…船改在即…是时候,让这一切化为灰烬了。”
同日,容美神机坊。
烈焰熊熊,照亮工棚内每一张焦灼的脸。
老王蹲在火铳旁,额角汗水滚落,浸湿胡须。
他手中握着一支刚封蜡的铳管,小心翼翼倒入清水,再点燃引信。
“砰!”
火铳轰鸣,硝烟弥漫。
“成了!”年轻工匠小周激动跳跃:“蜡封能防潮!”
众人欢呼雀跃,仿佛已见胜利曙光。
徐妙锦此时步入,手持木盒,神情庄重。
“王头,将军命我前来查验进度。另有一事,舰载火器须经得起船上颠簸,若行进中蜡封破裂,依旧无用。”
老王心头一沉,立即命人将火铳置于晃动木板之上,仿真航行震荡。
起初尚稳,半柱香后,蜡封龟裂,火药洒落。
“完了…”小周跌坐地上,眼框通红:“若连颠簸都无法承受,造再多也是废铁!神机坊恐将被裁撤…弟兄们的妻儿老小,吃什么?”
老王亦觉胸口闷痛。
坊中七十工匠皆是他一手招募,许多人拖家带口迁来容美,只为一口安稳饭。
若神机坊倒,便是七十户人家倾复!
老王颓然蹲地,目光呆滞,忽而忆起幼时阿爷之言:
“犁铧入泥,常遇湿土,桐油混蜡涂之,十年不腐。”
老王猛然抬头:“桐油!缓存桐油来!”
工匠们立刻动手,按比例调配桐油与蜂蜡,厚厚涂抹于铳管内外。
再次测试,晃动摇摆一整炷香,蜡封完好。
点火试射,竟比先前射程远出两丈。
“成了!!!”
小周抱住火铳嚎啕大哭:“我们做到了!”
老王老泪纵横,仰天长叹:“祖宗保佑,手艺不亡!”
徐妙锦含笑宣布:“将军有令,此批火器若成,每人赏银五十贯,盐一斤,羊两头!”
欢声雷动,人人奋勇投入量产。
可无人察觉,角落中的赵八眼神幽暗。
他偷偷瞥了一眼手中残留的碎木屑粉末,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那蜡封之中,已被他掺入劣质木屑。
不出半月,木屑吸潮膨胀,蜡层必崩。
而这,不过是黄帐房布下的第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