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午后。
荆南港工匠房。
李老三率二十工匠,将铁木逐一搬入地下暗窖。
每块铁木重逾百斤,众人汗流浃背,却无一人抱怨。
小栓边搬边怯声问:“师父,沐家明日就要打来了,咱们还造什么船?不如躲进山里…”
“躲?”李老三怒目而视:“咱们靠水吃饭,港若失,家何存?!”
李老三从怀中掏出五两银子,是他为“荆南号”服役所得全部工钱。
“这是我给娘子买药的钱。”
李老三将银子置于案上:“但我决定捐了。去买铜锣、鞭炮。若沐家人来搜,咱们就敲锣放炮,诈称援军已至!”
众工匠愕然。
王福老匠率先响应:“我捐三十贯!我儿在土司府当差,若城破,他也难活!”
“我捐十贯!”
“我也捐!”
倾刻间,二百多贯铜钱堆于案上。
小栓红着眼,也将积蓄放入:“师父…我也想去苏鲁马益,看看外面的世界。”
李老三望着这群汉子,喉头哽咽。
他们不再是被动求生的蝼蚁,而是守护未来的战士。
“搬柴封窖!加固机关!”他嘶吼:“这一战,我们为自己而战!”
傍晚,经略府。
斥候浑身是血冲入:“将军!不好了!銮猜小厮送来血书。海盗识破假图,限明日中午交出真图,否则焚船杀銮猜!”
朱柏接过布条,只见血字歪斜:
“沐家海盗要真图,速想办法,勿管我。”
他指节发白,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徐妙锦颤声分析:“阿岩所绘假图极为精细,连占城暗礁都标注准确…除非沐家已有内应在海盗之中!”
“黄帐房!”覃瑞怒拔剑:“我即刻突袭青崖关,擒他逼供!”
“不可!”
朱柏厉声阻止。
“你若离开乌江,正中其计!粮船一旦通过,沐军可久战不疲!”
吴绎昕焦急拨动算盘,语速不紧不慢。
“若交图,则海路尽失;若不救銮猜,暹罗必断交…两难!”
朱柏凝视海图,忽然双目一亮。
“阿坤。”
他低声念道:“海盗头目,原为暹罗王宫侍卫,因罪逃亡。他不愿终生为盗。”
“速让銮猜小厮传话,若阿坤肯放人,容美助其重返暹罗,商队中任其择职!若不肯…”
朱柏声音陡然转冷:
“告诉他们,容美将在明日中午前,派船直闯占城港,不惜一战,也要救回銮猜!”
深夜,青崖关外山林。
二虎着夜行衣,随斥候潜入沐军大营。
他以迷药放倒守卒,悄然潜入主营。
帐中,沐晟正与黄帐房密议:
“明日辰时攻城,先夺工匠房,取海图。粮船由副将押运,走浅滩避伏。”
“另,海盗若反水,速派五百精骑赴占城,斩杀銮猜与阿坤,永绝后患!”
二虎心头剧震,迅速取走粮船调度图。
正欲撤离,忽闻副将急报:
“启禀侯爷!水西三百人已调往乌江!另有两百人封锁青崖关后路!”
“什么?!”沐晟怒摔茶盏:“安的竟敢背盟!传令先剿水西残部,再攻荆南!”
二虎嘴角微扬。
水西终究还是参战了!
他旋即听见黄帐房低语:
“侯爷,海盗那边…阿坤似有异心,是否提前动手?”
沐晟冷冷点头:“派兵,明日午前,必杀銮猜。”
二虎心沉如坠深渊。
明日中午,三线齐发:
乌江截粮、青崖关阻敌、占城救銮猜……
稍有差池,便是全军复没。
二虎悄然退出,疾奔而归,心中已定:
“必须让阿岩带水手赴占城,必须让覃瑞提前动手,必须拖住沐晟…”
荆南的命运,将在明日正午,迎来最终裁决。
八月初二晨曦初露。
乌江之上,晨雾弥漫。
覃瑞伏于芦苇丛中,三百死士摒息以待。
远处,沐家粮船缓缓驶来。
“动手!”
利刃破水,粮袋尽数穿孔。
白米如雪,倾泻江中。
同一时刻,青崖关下,水西两百勇士与沐军前锋激烈交火,死死拖住主力。
占城港外,阿岩率二十水手驾快船突入,与阿坤里应外合,救出奄奄一息的銮猜。
而荆南城头,李老三点燃第一挂鞭炮。
“咚——咚——咚——”
锣声震天,火光冲霄。
沐军先锋误判援军已至,攻势迟疑。
辰时三刻,斥候飞报:
“乌江粮船尽毁!”
“水西援军已至!”
“銮猜获救!”
朱柏立于城楼,望着远方滚滚尘烟,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低声喃喃:
“海陆并进……以海养陆……这才刚刚开始。”
八月初三清晨。
阳光洒落荆南港。
新船龙骨已立,铁木森然,樟木清香弥漫。
李老三抚摸船身,轻声对小栓说:
“孩子,等这船造好,咱们一起去苏鲁马益。”
小栓望着远方海平线,眼中闪铄光芒。
风,正从南方吹来。
带着咸腥,也带着希望。
………………
八月初二卯时
晨雾如纱,缠绕于容美经略府外的练兵场。
草尖凝露,刀光未起,却已有寒意渗入骨髓。
三百士兵列阵操演,脚步踏在湿泥之上,溅起的水花映着微光,如同血滴初绽。
他们手中的刀鞘早已磨得发亮,那是日复一日,夜以继日挥砍留下的印记。
他们眼底的倦色,却如浓云压顶,遮不住彻夜奔袭的疲惫。
昨夜,他们自乌江伏点疾驰而归,马蹄踏碎月影,人未歇息,便又被唤至校场。
覃瑞收刀入鞘,指节泛白,掌心裂口渗血,那是握刀太久,未曾停歇所致。
他大步走向立于高台之上的朱柏,声音低沉却含怒意:
“将军!沐晟的兵距青崖关仅三十里,水西两百人已在关外扎营。此刻我们该思如何固守荆南,而非在此演练虚阵!”
朱柏并未回头。
他目光落在远处蜿蜒流淌的乌江支流上,水面薄雾浮动,似有龙潜其下。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调平静,却重若千钧:“守城,不过苟延残喘。”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
覃瑞瞳孔微缩,仿佛听到了悖逆天理之语。
朱柏终于转身,双目如炬:“沐晟此来,并非只为夺地。他是冲着我们的海贸与盐路而来。今日退之,明日复至。只要他能顺水而下,切断补给,容美便永无宁日。”
朱柏顿了顿,一字一顿:“所以,我们还是得建水师。”
空气骤然冻结。
覃瑞怔住,继而气笑了。
“水师?将军,您可知我们在何处?容美之地,群山环峙,百姓生于山、长于山,十人中有九不识舟揖!战船何来?水军何募?工匠何寻?银钱几何?”
覃瑞越说越急,声音几乎嘶哑:“眼下青崖告急,敌骑将临,您却谈什么水师?莫非是梦中所想不成!”
徐妙锦亦蹙眉上前,素衣拂风,神色凝重。
“将军,覃将军所言极是。当务之急在于稳守疆土,若因筹建水师而疏于城防,一旦失陷,万事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