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午时,容美土司府。
吴绎昕正研地图,忽闻通报:
“播州信使到!”
小禄跟跄入内,衣染血污,气息微弱。
“吴先生…居士…我是张谦小厮…”他喘息道:“杨应龙将在赤水设伏,欲劫容美粮队…张大人命您改道思南…他恐难自保…”
吴绎昕心头剧震。
未料张谦竟敢反戈相向,冒死告密!
若非此信,粮队必毁,水西断种,联盟瓦解。
“你伤得不轻。
吴绎昕亲自为他敷药:“张谦乃义士,容美必不负他。”
即刻下达两条命令:
覃瑞率五百兵赴思南接应。
密遣细作入播州,营救张谦。
覃瑞飞马而至,怒问:“是否即刻出击,剿灭杨应龙部?”
吴绎昕摇头:“不可。此时动武,反激沐晟警觉。先保粮队,再救张谦。待荆南号归来,手握南洋之资,再清算不迟。”
正议间,小禄忽忆一事:“杨旺曾言,沐侯爷近遣多人南下,似欲通商某国…”
吴绎昕瞳孔骤缩:“暹罗!”
她心急如火,猛然起身:“沐晟欲截我海贸之路!”
即刻修书,飞骑送往港口,示警将军。
同时暗定策略:
即便海路断绝,亦要加速陆路商道建设,确保金角根基稳固。
初十傍晚,荆南港。
朱柏立于礁石,左手握吴绎昕密信,右手拿着北平战报:
耿炳文败于滹沱河,建文震怒,催沐晟北上愈急。
徐妙锦持新情报至:
“沐晟遣使赴暹罗,许利倍于我;且佯作北上准备,实将精兵调至滇播边境,紧盯我粮道。”
朱柏仰望暮色苍茫,嘴角浮起冷笑:
“他欲两头堵我?可惜张谦已反,粮道改道;阿岩已在暹罗亮剑。而我,早已布好后手。”
朱柏转身,目光如炬:“三策并行:迎‘荆南号’归,速签通商约。”
“救张谦入容美,委以播州监察之职。”
“连络水西安的,共布防线于滇境,防沐晟突袭。”
徐妙锦点头欲去,朱柏忽又低语:
“北平之战,朱棣连胜,朝廷必更急于调兵。沐晟或将被迫决择北上或倒戈。”
朱柏望向海天尽头,声如寒铁:
“我们必须在他做出选择之前,让金角坚不可摧,银边血脉畅通。否则,乱世之中,无人能存。”
就在此刻,河道尽头,一点帆影破雾而出。
由远及近,轮廓清淅。
正是“荆南号”!
徐妙锦激动大呼:“回来了!”
朱柏紧绷的肩头微微一松。
但是,他眼中并无喜色,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冷静。
船虽归,非终局,而是风暴真正开启的序章。
沐晟必将反扑,朱棣或将南下,而容美,必须在这滔天巨浪中,站稳脚跟。
看不见的硝烟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这才是生死博弈。
…………
七月二十五,辰时。
荆南港的晨雾比往年更浓,仿佛天地间蒙了一层灰纱,将海天相接之处尽数屏蔽。
潮水轻拍着朽木栈桥,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象是某种预兆的低语。
李老三拄着撬棍,立于码头最前端,脚底早已磨出了茧,鞋底裂开一道口子,露出脚趾。
他却不觉痛,只觉心头压着一块巨石,越压越沉。
十八天了。
“荆南号”应在十五日归港,如今已迟了整整三日。
家中小儿咳得厉害,郎中开了药方,须每日三次以豆蔻油涂抹胸口。
可那油,是阿岩从暹罗带来的特货,本地无处可寻。
药罐子昨日便空了,孩子夜里咳醒三次,每一次都象针扎进李老三的心。
李老三望着东南方向的海平线,眼中布满血丝。
雾中无物,唯有浪声。
“李叔,要不……咱们先去别处找活吧?”
王二蹲在角落,手里攥着个破布包,指尖微微发抖。
那是他给娘准备的空布壳子,原打算装阿岩捎来的暹罗花布。
那布轻薄柔软,据说染了南洋香料,能驱寒止咳,正适合老人家用。
可如今,布壳子已被他摩挲得发毛,边角卷起,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焦躁、不甘、又无可奈何。
李老三没回头,只低声说:“再等等。”
声音不大,却象钉子般钉在空气中。
“阿岩说过,海上走船靠天。遇洋流,碰风暴,都得晚几天。他答应我,一定会带回豆蔻油…他不会食言。”
李老三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撬棍上的木纹。那是他父亲传下的旧物,曾撬过无数箱货,也曾在某年冬夜,为护住最后一袋米,生生打断过恶霸的腿。
信任,是他这一生唯一信奉的东西。
而阿岩,是他信的人之一。
王二咬了咬唇,终究没再劝。
他知道李老三的脾气…倔,认死理。
但王二也知道,那不是愚,而是穷苦人最后的尊严。
信一个人,哪怕等得肝肠寸断,也不能先疑他。
忽然,了望塔上载来铜锣声。
“咚…咚咚!”
急促,尖锐,与往日不同。
“来了!有船影!是‘荆南号’的帆!”
刹那间,整个码头沸腾了。
李老三猛地抬头,双腿竟一阵发软,跟跄一步,扶住身旁木桩才没跌倒。
他眯着眼,通过浓雾望去…
东南方,一抹灰白轮廓缓缓浮现,一面旗帜在风中翻卷,隐约可见“荆南”二字。
回来了。
他喉头一哽,眼框发热。
王二跳了起来,布包掉落尘埃也不顾,只拼命挥手:“我的花布!我的花布!”
人群蜂拥而至。
商人家眷踮脚呼喊丈夫名字,记帐先生飞快掏出算盘,清点货物清单。
李老三却只盯着那艘渐近的船,心跳如鼓,仿佛不是船归来,而是命运之轮终于开始转动。
当“荆南号”缓缓靠岸,船板搭上码头那一刻,阿岩第一个跃下。
阿岩衣衫褴缕,脸上满是盐霜与风蚀的裂痕,双眼深陷,却仍带着一丝笑意。
他怀中紧抱着一只青瓷小瓶,小心翼翼递向李老三。
“李叔,让你等久了。”
阿岩声音沙哑,却温润如旧:“过占城时遇逆风,耽搁了三天。这豆蔻油,郎中说一日三次,可缓疼。”
李老三接过瓷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他低头看着那小小瓶子,仿佛捧着儿子的命。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砸在甲板上,洇开一圈湿痕。
他想跪下,想叩首,却被阿岩一把扶住。
“使不得,李叔。”
两人相视一眼,千言万语尽在沉默中。
然而,就在此刻…
三匹快马自官道疾驰而来,马蹄踏碎晨雾,背上插着“加急”黄旗,猎猎作响。
为首驿卒翻身下马,声音颤斗:
“北平急报!七月初五,燕王朱棣于北平起兵,称‘靖难’!十七日已占通州!朝廷遣耿炳文率三十万大军北上,至滹沱河即败!”
轰!
仿佛一道惊雷劈入人心。
码头上的欢呼戛然而止。
李老三手中瓷瓶几乎脱手,王二手中布包悬在半空,无人去拾。
燕王起兵,兵锋直指京师…
这意味着赋税加重,征丁扩军,天下将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