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播州赤水河口驿站。
张谦独坐油灯前,面色惨白。
他是沐晟安插于此的眼线,职卑权轻,却肩负监视容美,水西往来之重任。
桌上摊着一封密信,沐晟谋士赵修亲笔:
“若容美粮队过赤水,速报杨土司,不得延误。事成,擢升播州通判。”
张谦指节发白,脑海浮现上月归家情景。
妻抱布包,内藏容美所赠棉花,柔软细腻,为其母风湿所备。
老母穿上后,夜夜呻吟减轻。
“大人,杨土司之人到了。”手下低声禀报
门开,杨旺闯入,满脸横肉,佩刀出鞘三分:
“张吏员,粮队何时到?我叔有令:误事者,妻女卖至阿瓦为奴!”
张谦强笑奉酒:“杨头领,此次粮队改走水路,时辰未定…贸然动手,恐走漏风声。”
杨旺一饮而尽,杯掷于地:“三日内无果,先抓你家人!”
杨旺离去,张谦瘫坐椅中,冷汗浸透里衣。
他望向油灯,忽忆容美商人曾言:
“张吏员曾庇我商队免遭杨税吏勒索,此恩不忘。若有难,可赴容美寻居士。”
念头一起,决断立成。
他抽出密信,揉作一团,投入灯火。
火光腾起,映照他眼中最后一丝尤豫化为灰烬。
“小禄。”他唤来贴身小厮,递上药包,乃母风湿之药,自铜仁府寄来。
“你可愿帮我?”
“大人请讲。”
“去铜仁府,寻一位吴绎昕居士。告知:杨应龙将在赤水设伏,劫粮队。请其改道思南水路。”
小禄骇然:“若被杨家知悉,我等皆死!”
张谦从抽屉取出银锭,塞入其手:
“五十两。若我遇难,带我母逃往容美,永勿返播州。”
小禄凝视银锭,咬牙跪地:
“大人放心,小人拼死送达!”
小禄离去,张谦独坐幽室,望着油灯渐黯。
张谦此步极其凶险,叛沐投容,九死一生。
然助杨应龙,母必陷容美之手;
助容美,或可换一线生机。
乱世之中,忠义难全,唯择亲族性命而已。
傍晚,云南沐侯爷府,暴雨倾盆。
沐晟坐于书房,手中急报乃建文帝亲书:
“沐晟速领军北上,驰援耿炳文!若再迁延,以通燕罪论处!”
纸页落地,沐晟面如寒铁。
左立王克,江西举人,一心效忠朝廷,急切进言:
“侯爷!圣旨已下,再不发兵,便是谋逆!明日即点兵启程!”
右立赵修,土司出身,沐氏姻亲,冷笑摇头:
“不可。两万老弱北上,无异送死。且我军一动,容美,水西必侵滇境。纵胜朱棣,亦无家可归!”
王克怒斥:“莫非欲附燕王?此乃灭族之罪!”
赵修嗤笑:“谁说要附燕?只需拖上一拖。奏报称滇中瘴疫流行,士卒染病,需待春暖方可出征。朝廷远在金陵,何从查证?待北战胜负分明,我再择主而从。”
沐晟抚额沉吟,终下决断:
“赵修,传令杨应龙,立即动手,劫容美粮队!另遣密使赴暹罗,许大成新王:沐家通商条件,较容美优渥一倍!”
赵修眸光一亮:“断其陆海两路,容美如困笼之兽,不足为患!”
王克惊怒:“侯爷!当前要务乃勤王,非争商道!若朝廷知您私联外邦…”
“闭嘴!”沐晟猛然拍案,茶盏崩裂:“无云南,我沐晟何存?朝廷能赐我爵禄,却护不住我疆土!唯有自强,方能在乱世立足!”
王克禁若寒蝉。
然退下之时,他脚步微顿,回首望了一眼沐晟背影,眼中闪过一抹幽光。
夜深人静,王克悄然折返,低声禀报:
“侯爷…容美吴居士曾遣人连络于我。”
沐晟霍然转身,目光如刃。
“言道:若侯爷愿与容美结盟,彼可代为斡旋朝廷,免您北上之责;且暹罗商路若通,沐家所得分红,远超朝廷军饷。”
沐晟沉默良久,指尖轻叩桌面。
心中权衡:
连络朝朝廷,无异于北上送死。
连络燕王朱棣,必定担上反叛之名。
连络容美,保云南,得厚利。
他疑虑仍未消:容美看似敦厚,实则算无遗策。
今日合作,明日是否反噬?
“此事…容后再议。”他挥袖屏退王克。
窗外暴雨如注,恰如其心潮翻涌。
第二日中午,西沙洲海域。
“荆南号”刚脱风暴,了望手突吼:“前方三船!挂骷髅旗!海盗来袭!”
阿岩登桅远眺,三艘快船疾驰而来,船首刀光森然,显非常寇。
“备战!”阿岩厉喝:“弓弩上弦,火铳列舷!商人入舱!”
箭雨倾泻,敌船数人落水,然仍逼近靠舷。
海盗跃上甲板,刀锋直指阿岩。
交手数合,阿岩渐感压力。
此匪头力大招狠,绝非寻常海寇。
电光火石间,他瞥见对方腰间银带钩,镌一“沐”字!
心下一凛:沐家私兵!伪作海盗!
阿岩佯败倒地,诱敌俯身,猝然出手,将其掀翻在地,弯刀横颈。
“说!可是沐晟所遣?”
匪首色变,强辩:“吾乃海狼帮,不知你说的沐晟是谁!”
“还不认?”阿岩刀背猛击其腰:“此带钩乃沐府特制,你如何解释?”
匪首哑口,面如死灰。
护卫搜身,得“云南卫”令牌三枚,确凿无疑。
阿岩冷笑,俯身低语:
“回去告诉沐晟,再耍阴招,容美即断云南盐路。滇人无盐,三月必乱。”
令其释放,目送海盗仓皇遁去。
刘二上前包扎其臂伤,颤声问:“头二,您不怕他们再来?”
阿岩抹去刀血,淡淡道:
“怕?若非李老识风暴,此刻我们已在海底喂鱼。”
李福立于舵旁,凝望远方:
“沐家已急,下一步,恐更毒。”
阿岩点头,眸中却燃起战意:
“但他们忘了,今次我们活捉了人证,缴获了令牌。下次谈判,筹码在我手。”
七月初十清晨,暹罗湄南河口。
“荆南号”终抵目的地。
斥候登岸探情,不久奔回,手中染血布片:
“头领!大事不好!暹罗国王已被其弟弑杀!新君下令封闭港口,严禁外商入内!我等几被擒杀!”
众商哗然。
“港口封闭?那我们货卖与谁?”
“不如返航,虽亏本,至少保命!”
阿岩立于船尾,眉峰紧锁。
朱柏命他打通商道,若无功而返,容美银边战略即毁。
忽然,他转身问周商人:
“你可携勘合文书?即大明官府认证的商引?”
“有!在舱中!”
“好!”阿岩眼中精光爆闪:“你随我上岸,面见新王!就说大明容美土司愿助其稳固政权,唯一条件:重开港口,与我通商!”
周商人骇然:“头领!新王弑兄纂位,性情暴戾,恐诛我等!”
阿岩拍其肩,声如磐石:
“不赌,便无生路。他初登大宝,内外交困,正需外援。我等主动献策,他岂会拒之门外?”
四人乘小舟,直趋王宫。
风浪未平,人心未定,然此局,不得不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