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柏立于河岸最高处的黑礁之上,素色直裰被河风紧紧裹在腿上,宛如披甲。
他手中攥着一块罗盘,盘面刻着歪斜的阿拉伯数字,水西长老称其妖物,可他偏偏视若珍宝。
罗盘和牵星板结合,同时观测北极星高度确定纬度。
通过天文与航位推算相结合,推算出经度。
朱柏盯着东南方那一片无垠波光,目光如凿。
那里,曾是荆南号的航迹。
如今只剩碎银般的浪纹,在晨曦中冷冷闪铄。
身后脚步轻响,徐妙锦提着食盒而来,麦饼温热,茶香氤氲。
“你已在此站了一个时辰。”她低声劝:“河风蚀骨,吃些东西罢。”
朱柏接过茶盏,一口滚烫灌下,舌尖灼痛,神智却骤然清明。
他抬手指海,嗓音低哑:
“你看这河,表面如镜,底下却是千仞暗礁、百里漩流。荆南号此去,便是将容美的命脉抛入深渊。”
“成则南洋之粟,暹罗之铜皆归我手;”
“败则陆上基业,终将沦为他人砧上鱼肉。”
徐妙锦蹲下,递上麦饼,指尖触到他的手,冰凉刺骨。
她心头一颤,却仍稳住声线:“昨夜滇中信至…沐晟本应北上勤王,却至今滞留云南府,借口粮草未集。”
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是真缺粮,还是…在等北平的风向?”
朱柏冷笑,咬一口麦饼,麸皮卡在牙缝,他用指一剔,唇角讥诮更深。
“他这是在摸鱼。”
“耿炳文老迈不堪,朝廷却遣他讨燕,分明是病急乱投医。四哥占通州不过三日,北军便溃于滹沱河,建文愈发焦躁,必催沐晟出兵。”
朱柏掏出一张密信,字迹潦草,出自容美潜伏北平的细作之手:
“沐晟手中仅两万疲卒,北上是死,留守亦危。若他走,云南空虚,我与水西可趁势而入;若他留,朝廷必以通燕问罪。他骑虎难下,唯有拖延。”
“那他……会不会倒向朱棣?”徐妙锦声音微颤。
朱柏忽而笑了,将罗盘收回怀中,笑声却不达眼底。
“沐晟非忠臣,亦非枭雄,乃精致利己者耳。他所图者,唯云南一地之主而已。谁胜,他便附谁。”
他指向港口内正在建造的第二艘海船,木料堆积如山,工匠挥汗如雨。
“陆上之荆南,水西,是我的金角,可守;海上通路,乃银边,可生财。待荆南号打通暹罗商道,我手握南洋之利,铸兵炼械,囤粮积铜,届时,沐晟纵欲翻脸,也须掂量三日!”
徐妙锦眼中微亮:“您是要以银边养金角?”
“聪明。”朱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突然的摸头杀虽逾礼,但是二人共事半载,早已摒弃虚文。
朱柏声音渐沉:“阿岩船上带了十个通晓暹罗语的斥候,不止护货,更要探察朝局。闻暹罗今为大成王朝,王与缅有世仇。若我能助其以瓷器换缅玉,再运翡翠售于江南盐商……一趟之利,足抵容美三年赋税。”
他话音未落,马蹄疾驰而来。
覃瑞飞奔而至,额上汗珠滚滚,手中布包染血。
“将军!播州急报!”他喘息未定:“杨应龙遣人在赤水河口设卡,名为查验商队,实欲劫我下月运往水西之粮队!”
朱柏神色骤冷,接过布包,抽出一块残破腰牌。
腰牌正是容美粮队标识,边缘尚带血痕。
他指节收紧,骨节泛白,眸中寒芒一闪即逝。
片刻后,朱柏沉声下令:
“即刻通知居士,令粮队改道乌江水路;覃瑞,速赴水西,面见安的,命其派五百兵至乌江接应。告诉他,若粮队遭劫,曲辕犁技术便永不交付。”
二人转身欲走,朱柏又补一句:
“覃瑞,务必言明:此举非援容美,乃救水西自身。粮中有三十石双季稻种,若损毁,水西秋收减三成,百姓将断炊。”
覃瑞领命而去,徐妙锦凝望朱柏背影,忽觉其肩似压千钧。
朱柏不仅要防沐晟掣肘,杨应龙截杀,还要盼“荆南号”平安归来,更要紧盯北平战局变幻…当真是在钢丝上跳舞,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同一时刻,“荆南号”已驶出南海,波涛起伏,船身随浪轻摇。
阿岩踞坐甲板栏杆,手中摩挲一柄鲨皮弯刀,琉球所换,锋刃饮过三人血。
他眉头紧锁,刚刚清点人手,竟少了一名水手,唤作刘二,据闻躲进货舱偷饮“特供糖酒”。
“把人给我揪出来!”
阿岩一声暴喝,声震全船。
护卫冲入货舱,片刻后拖出一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年,面红耳赤,怀中紧抱一只空酒壶。
“统领,我错了!”
刘二扑通跪倒在阿岩脚下,涕泪横流:“我娘说这酒驱寒,我怕海上冷…一时糊涂…”
阿岩抬脚欲踹,突然想起临行前朱柏严令:此酒为赠暹罗国王之礼,擅动者斩!
可目光触及少年冻得发紫的耳尖,那一脚终究未落。
“起来。”
阿岩收刀入鞘,语气稍缓:“此酒若失,商道难立。谈崩了,你这趟工钱全扣,还得赔。你娘等着这笔钱买药,是也不是?”
刘二浑身一震,愕然抬头:“您…怎知我家事?”
阿岩不答,只从怀中取出一块红糖,递过去:
“拿去泡水,比酒管用,还不误事。日后若冷,来找我要。”
刘二双手颤斗接过,泪水滚烫落下。
旁侧老水手李福默默注视,心中暗叹:原以为此人身为土酋出身,不过莽夫;今观其行事,外粗内细,远胜那些虚有其表的官僚。
李福年五十八,南洋往返十馀次,经验老到。
此刻他倚桅而立,手持自制测风仪,一块系绳木板,凭倾斜度判风向。
李福望向东南天际,云层如鱼鳞铺展,心头突生警兆:
“阿岩副将!”
他高声疾呼:“东南鱼鳞云,两时辰内必起风暴!须降半帆,钉死货舱门!”
阿岩跃至其旁:“李老,你确定?方才日头还好。”
“老子跑海三十年,岂会看错?”
李福怒目而视:“吕宋那次,便是这般云,三日狂风,船倾半数!”
阿岩不再迟疑,厉声传令:
“全员听令!收帆!钉舱门!快!”
号令方下,风已骤至。
巨浪拍击船板,轰然如雷,似有鬼神叩门。
刘二蜷缩角落,抱桅瑟瑟。
商人伏地呕吐,口中哀嚎:“完了,要沉了!”
阿岩稳住身形,奔至船尾,厉声问李福:“如何避风暴?”
“西北!绕开云团!”
李福吼道,声音小了风浪中根本起不到作用。
“西沙洲有浅湾,可避风!”
“转舵!朝西北行!”
阿岩吼令:“护卫护商入舱,不要擅出!”
混乱之中,无人察觉,货舱深处,一只木箱被浪撞裂,缝隙中露出半片青铜甲胄。
非容美制式。
形制古拙,铭文隐约可见“云南卫”三字。
赫然是沐家军械!